林乐昌:“为生民立命”——张载命运论的新解读论文

林乐昌:“为生民立命”——张载命运论的新解读论文

【中国思想文化研究·“横渠四句”专题】

摘 要:张载“为生民立命”的命题涉及两方面需要解决的问题:一是如何认定其异文,二是如何解读其思想。这一命题既有对孔孟命论的传承,也有对儒家命论的创新。张载“为生民立命”的“命”,与孟子“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的“命”一样,都不再指天的命令,而是指人的命运。他受孟子划分“正命”与“非正命”的影响,第一次把人的命运分为“德命”与“气命”,认为对这两种不同层次的命运都应当予以安立,但格外强调要以“德命”驾驭“气命”。张载的“立命”观是沿着孟子所开辟的方向立说的,但孟子仅着眼于士人君子的修身“立命”,而张载则要为社会大众“立命”,即为民众确立命运的道德价值方向,使民众能够据以做出正确抉择,从而掌控自己的命运,赋予生活以意义。

关键词:张载;“立道”;“立命”;“德命”;“气命”

“横渠四句”(亦称“四为句”)的第二句“为生民立命”,是张载命论的重要命题。“生民”,最早见于《尚书》,是人民的意思。常有学者感叹张载“四为句”的前两句费解,而第二句“为生民立命”的费解程度仅次于第一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费解的焦点不在“生民”,而在“立命”。学者认为此语费解有两个原因:一是对不同版本的异文在认定上有差异,容易导致解读的分歧;二是在确定异文之后,如何才能够获得“为生民立命”这句话与所在四句整体语境相吻合的解读效果,亦有难度。因而,我们需要首先解决“为生民立命”的异文认定,然后着重解读“为生民立命”的思想意涵。

一、“为生民立命”的异文认定

张载“四为句”常见的版本有两个系统。两个系统主要的异文恰恰就出现在第二句中。第一个版本系统包括三种文献:南宋朱熹与吕祖谦合作编撰的《近思录》、南宋《诸儒鸣道》所收的《横渠语录》、南宋末吴坚刻本《张子语录》。这三种文献所录皆作“为生民立道”。明版《张子全书》所收“四为句”,是对南宋文本的沿袭。第二个版本系统包括两种文献:一是晚明关学学者冯从吾所撰《关学编·自序》,二是清代黄宗羲原著、全祖望补修《宋元学案》卷17《横渠学案上》黄百家的案语。这两种文献所引均作“为生民立命”[1](P1)[2](P664)。“为生民立道”与“为生民立命”,究竟应当以哪一句作为解读的文本基础?在现代学者中,冯友兰认可“为生民立道”,而张岱年则认可“为生民立命”。张岱年还着重强调“宋、明各本所传当为原文,《宋元学案》所引则经过后人润色,但流传较广”[3]。张岱年未曾留意之处有两点:一是在《宋元学案》之前,冯从吾《关学编·自序》便已率先把“四为句”第二句引作“为生民立命”;二是“为生民立命”比“为生民立道”流传更广,不是没有原因的。冯从吾较早把“为生民立道”改引作“为生民立命”的原因,很可能是在他看来,“立命”更贴近张载“四为句”整体语境的思考脉络。这是以思想诠释的方式参与文本选择的一个案例。冯从吾对文本的选择,可能影响了后来的黄宗羲。可见,异文的认定,有时需要跳出纯粹的文献版本视野。海外新儒家的代表唐君毅、牟宗三都是极具思辨力的哲学大家,他们在这句话的两种不同文本中都认同“为生民立命”。依据以上的多方论析,以“为生民立命”作为解读的文本对象,应当更具有充分的理由。

二、“为生民立命”的思想解读

有学者在解读“为生民立命”时认为,此语来源于孟子讲过的“正命”,意思是要让人民过正常的生活。把孟子“正命”之“命”训解为“生活”,似缺乏根据;进而认为张载“为生民立命”与孟子“正命”相同,是对孟子和张载的误解。笔者认为,人民生活所涉及的方面极其广泛,无所不包,而“为生民立命”讲的只是与人民大众的道德价值取向中有关的命运问题,并非泛泛地讲人民生活。“为生民立命”这一命题,既有对孔孟命论的传承,也有对儒家命论的创新。这些都需要展开详细的解读。

先看张载是如何传承孔孟命论的。“为生民立命”的关键词是“命”和“立命”。“命”是一个多义词,有命令、吩咐、使命、赋予、命运等含义。孔子云:“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4](P5510)并说自己“五十而知天命”[4](P5364)。“天命”论是孔子命论的基本形态。孔子强调“天命”,其“命”字为命令义,其“天命”是指“天”所发布的命令,也就是天交付给君子或圣贤的使命。孔子50岁时所知的“天命”是整理西周的文化遗产,具体指整理六经,因而这是一种神圣的文化使命。在《中庸》首章首句中,子思提出“天命之谓性”,是说人的德性是由天所赋予的。因而,子思所言的“命”,意思不是命令而是赋予。“天命之谓性”虽然没有直接说人的命运,但此语却与人的命运有关,涉及命运的“德性”方向,与后来张载所说的“德命”涵义比较接近。与孔子、子思的命论相比,张载的“为生民立命”主要是对孟子命论的继承和创新。

随着沥青砂浆厚度的增加,其抗弯强度并未出现明显变化,当沥青砂浆过渡层厚度达到8 cm后,其他弯曲性能指标趋于稳定,故沥青砂浆厚度取8 cm。

合并椎动脉狭窄性病变组的病变锁骨下动脉收缩期峰值流速为196.09±59.10 cm/s(117~408 cm/s)。对照组的病变锁骨下动脉收缩期峰值流速为205.26±54.77 cm/s(119~321 cm/s)。两组数据比较t=529.5,P>0.05,无统计学意义。

依据“命于德”还是“命于气”的不同选择,张载在理学家中第一次把人的命运分为“德命”与“气命”两种[8](P616)。显然受到了孟子划分“正命”与“非正命”的影响。 后来的程朱等理学家把“德命”也称为“理命”。 因此, 可以把张载的命运论称作“德命-气命”论。 张载说: “德不胜气,性命于气; 德胜其气, 性命于德。 穷理尽性,则性天德,命天理。”[7](P23)谓以天或天道为根源的命运属于“德命”, 以生理和恶俗等因素为根源的命运则属于“气命”或“遇命”。 又云: “性通极于无,气其一物尔。 命稟同于性,遇乃适然焉。 人一己百, 人十己千,然有不至,犹难语性, 可以言气; 行同报异,犹难语命, 可以言遇。”[7](P64)此之所谓“德命”,指的是人生境遇中受道德理性支配的确定性力量,包含“道德性命是长在不死之物也,己身则死,此则常在”[7](P273)的永恒价值。这是他站在道德理性命运论的立场上的界定。“气命”或“遇命”,则指的是人生遭遇中受生理意欲及恶俗支配的不确定性力量。受孟子启发,张载视“德命”为“正”,视“气命”或“遇命”为“非正”,特别强调人们面对自己命运时一定要“顺受其正”:“顺性命之理,则得性命之正,灭理穷欲,人为之招也。”[7](P42)此外还提出追求命运的原则是“求有益于得”和“求在我者”。他说:“富贵贫贱皆命也。今有人,均为勤苦,有富贵者,有终身穷饿者,其富贵者只是幸会也。求而有不得,则是求无益于得也。道义则不可言命,是求在我者也。”[7](P311)这一原则源自孟子“求无益于得”与“求有益于得”的区分。 所谓“富贵贫贱皆命也”的“命”以及“道义则不可言命”的“命”, 都指的是“气命”; 而“求在我者”指向的则是以“道”为价值原则的“德命”。 他主张对“德命”与“气命”这两种不同层次的命运, 都应当予以安立, 但又格外强调要以“德命”驾驭“气命”而决不是相反, 正如海外新儒家唐君毅的理解:“吾人固不能直依于此气, 以行道成德, 而尽性立命也。”[9](P380)

再看张载是如何创新儒家命论的。据史籍记载,张载“喜论命”[6](P221)。但他深知,“人言命字极难”[7](P198)。张载此处所说的“命”,其涵义如果同于孔子所谓“天命”的话,在理解上就不应当那么“难”。既然极言论“命”之“难”,表明他所谓的“命”一定是比“天命”更为复杂的“命”,也就是人的命运。孟子论“命”时说“莫非命也”,即认为人的命运是受多方面难以把握的力量或因素支配的,无论力量或因素多么复杂,无论人的命运如何多变,出现多么难以预知的结局,所有这些无非都属于人的命运。当然,孟子不满足于这样泛泛地说命运,因而第一次为人的命运规定了两种不同方向:“正命”和“非正命”。在他看来,人们面对这两种方向有别的命运,必须做出正确的抉择。

孟子创建了儒学史上最早的“立命”说。他提出:“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二,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5](P6014)这体现了儒家对“安身立命”问题的特别关注。孟子所说的“立命”,指确立命运的方向。对命运的重视,可以帮助人们在生活中发挥自主性。此外,把人的命运分为“正命”与“非正命”,亦是对儒家命论的贡献。他说:“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5](P6015)就是说,因为飞来横祸而死,或因为犯罪遭受牢狱之灾而死,都算是“非正命”;相反,“尽其道而死”,则属于“正命”。孟子把作为精神价值的“道”与“正命”联系起来,视作“立命”的根据,同时主张应当“顺受其正”。以上所引孟子所谓“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的“命”以及“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的“命”,都不再指天的命令而是指人的命运。显然,这对张载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张载“为生民立命”的“命”,与孟子“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的“命”相同,也指的是人的命运。但二者的命运论亦有区别:在孟子那里,确立命运的根本只是对士人君子而言;而张载则是要为人民大众确立命运的价值方向,因而表现出更为强烈的社会责任感。

基于张载命运理论,有必要用现代语言对“命运”加以表述。所谓命运,简言之即指人的生活遭遇或生活境遇。在人生遭遇或境遇的展现中,人们一定既会受“德命”的影响,同时也会受“气命”的限制。具体言之,人们往往会遭遇贫穷或富有、高贵或低贱、长寿或短命、幸福或灾祸、顺境或逆境、生存或死亡等难以预料的处境,当人们身处这些遭遇或境遇时,往往需要做出与自身价值取向相一致的反应。所有这些遭遇交织在一起所形成的合力及其结局,便是人的命运。命运所涉及的因素极其复杂,既有“德命”与“气命”的张力以及这两种力量可控与不可控的关系,又有人生目标“求而可得”与“求而不可得”的关系,命运的限度(有限)与突破限度(无限或永恒)的关系,等等。所有这些矛盾的解决,都取决于人们对价值方向和生命意义的选择。

(3)NaCl会导致蒙脱石颗粒表面以及颗粒内层叠体的双电层厚度变薄,同时NaCl离子会增大颗粒间的渗透吸力,导致蒙脱石颗粒表面呈现细粒化.随着NaCl浓度的升高,这种颗粒表面细粒化的程度更加明显,比表面积增大,颗粒间的相互作用增强,导致GMZ07膨润土试样的强度和内摩擦角增大.

人生注定谁都无法逃脱死亡这一大限,因而张载的命运论也包括生死观在内。在《西铭》中,张载提出了一个著名的观点:“存,吾顺事;没,吾宁也。”[7](P63)据此可以用“存顺没宁”来概括张载的生死观。他还强调:“‘莫非命也,顺受其正’,顺性命之理,则得性命之正。灭理穷欲,人为之招也。”[7](P24)由此可知,张载所谓“存,吾顺事”之“顺事”,当指“顺性命之理,则得性命之正”。他还认为,人的死亡其实是返归太虚本体这一终极归宿,就好像回到天地自然的怀抱一样。因而,他主张人们面对死亡时应当保持宁静的心态。针对“存顺没宁”的说法,钱锺书曾指出,张载此言“已是《庄子·养生主》口气,失孔门之心法矣”[10](P236)。认为此言是庄子口气即以气之聚散解释生死,是比较中肯的;但说张载的生死观“失孔门之心法”,却并非确评。其实,张载的生死观,并未丧失孔子儒学的立场。陈垣指出:“自孔子有‘未知生焉知死’之言,人遂以为儒家不谈生死。不知‘死生有命’,固儒家所恒言,即《鲁论》一书,言生死者何限。”[11](P280)与道家有所不同,张载除以气之聚散解释生死之外,还强调“聚亦吾体,散亦吾体,知死之不亡者,可与言性矣”[7](P7)。所谓“死之不亡者”,指的是超越于气之聚散变化之上的道德价值根据,与“长在不死之物”的说法一样,都是就“性”或“道德性命”这些永恒的价值而言的。有的学者以“气”解释“死之不亡者”,是没有根据的。

总而言之,“为生民立命”作为张载的重要命题,其“立命”观是沿着孟子所开辟的方向立说的。但孟子仅着眼于士人君子的修身“立命”,而张载则要为社会大众“立命”,即为民众确立命运的道德价值方向,使他们能够据以做出正确的抉择,从而掌控自己的命运,赋予生活以意义。在张载的思考脉络中,“为生民立命”是有其前提条件的,就是首先需要“为天地立心”,把源于“天地”也就是宇宙论意义的“生生之德”向下转化为民间社会的“仁”“孝”“礼”等道德价值系统。这正如唐君毅所说:“横渠之言‘立心’,亦犹其言‘立命’。”[9](P380)“为天地立心”与“为生民立命”之两“立”,体现了当时士人对社会教化责任的自觉担当。

参考文献

[1] 冯从吾.关学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7.

[2] 黄宗羲,全祖望.宋元学案[M].北京:中华书局,1986.

[3] 张岱年.试谈“横渠四句”[J]中国文化研究,1997,春之卷:2.

[4] 何晏,邢昺.论语注疏[M]∥十三经注疏(附校勘记).北京:中华书局,2009.

[5] 赵岐,孙奭.孟子注疏[M]∥十三经注疏(附校勘记).北京:中华书局,2009.

[6] 邵伯温.邵氏闻见录[M].北京:中华书局,1983.

[7] 张载.张载集[M].北京:中华书局,2012.

[8] 崔大华.儒学引论[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

[9] 唐君毅.中国哲学原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

[10] 钱锺书.谈艺录[M].北京:中华书局,1984.

[11] 陈垣.通鉴胡注表微[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

"SettingLifeForPeople":ANewInterpretationonZhangZai′sTheoryofDestiny

LIN Le-chang

(School of Philosophy and Government,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Xi′an 710119,China)

Abstract:The so-called proposition of "setting life for people" by Zhang Zai,, involves two problems to be solved: one is how to identify his different article, the other is that how to interpret his thought. This proposition not only inherits the destiny theory from Confucius and Mencius, but also innovates Confucian destiny theory. The "destiny"in Zhang Zai′s proposition of "setting life for people" has the same meaning as that in Mencius′ theory of "setting life because of cultivatingourselves", both of which no longer refer to the order of Heaven, but the destiny of human beings. Under the influence of Mencius′ proposition of "normal destiny"and "non-normal destiny", Zhang Zai divides human destiny into "moral destiny" and "qi destiny"for the first time, thinking that the two different levels of destiny should both be settled, but special emphasis should be placed on the use of"moral life" to control "qi destiny". The proposition of Zhang Zai′"setting life" is set up along the direction pioneered by Mencius, who focuses only on the self-cultivation of scholars and gentlemen, while Zhang Zai aims to"set life" for the general public, establishing the moral valuable direction, which can lead people to make right choices, thus, controlling their own destiny and giving meaning to life.

Keywords:Zhang Zai; "set Tao"; "set life"; "moral destiny"; "qi destiny"

收稿日期:2018-04-07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18AZX012)

作者简介:林乐昌,男,山东威海人,陕西师范大学哲学与政府管理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从事中国哲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K103;K244

文献标识码:A

DOI:10.16152/j.cnki.xdxbsk.2019-03-002

[责任编辑 刘炜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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