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志熙:“人不知而不愠”摭谈论文

解志熙:“人不知而不愠”摭谈论文

少年时读《论语》,开首便是“学而”篇。其首章云:“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以我这个小小乡村少年的体会,前两句并不难懂——那时节我白天上学,傍晚回家干点杂活,晚上做作业、写毛笔字,功课并不紧,还有闲时间看看小说,想象古人的生活或外面的世界,当真是很快乐的事啊,并且在僻远的乡村,偶尔有远嫁外乡的姑姊们带着丈夫和孩子归宁,往往惊动一村人都来看望说笑,那也的确是“不亦乐乎”!可是,第三句“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却让我这个懵懂少年百思不得其解——人家不知道你、不了解你,你并不因此而愠怒,这不是很容易的而且理所当然的事么,有什么值得称赞的呀?可听夫子的口气,好像还真有人因为别人不知他就动怒,那不是敏感躁狂的神经病吗?我实在不能想象,天下怎么会有这样自寻烦恼还要迁怒于人的“二百五”!所以对“子曰”的这第三句话,我很长时间都不知其然更不知其所以然。

后来年齿渐长、阅历渐多,才逐渐明白,“人不知而不愠”,委实是很不容易的事。

(1) 接口要先焊后割,保证接口本体刚度。即接口与电机罩壳焊接成整体后,能形成一定刚度,以抗衡割孔后的变形。

为什么“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同样是“子曰”给出了解释:“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论语·卫灵公》)是的,人生在世,都不免有点成名不朽之念,而相传的成名之道“太上有立德, 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左传·襄公二十四年》),实在太难了,不是一般人所能达到的。其中“立功”似乎最易为人所见也就最能让人成名,可是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有立功的机会啊。如孔子就空有一身本事却终生恓惶不遇,也就没有立功的可能了。至于立德、立言,孔子倒是做到了,可这两样却很难立竿见影地让人成名,而是需要一个漫长的从被误解到被理解的过程。孔夫子被尊为“百世之师”以至“至圣先师”,那都是后来的光荣,夫子生前皆无与焉——他在当世是很不被理解的,甚至常遭奚落,连老妻都嫌弃他,终身都在寂寞孤独中度过。就此而言,“人不知而不愠”很可能是夫子之自道苦衷——既是他寂寞自守的自勉之言,也可说是他无可奈何的自我解嘲之词。我们甚至不难想象,纵使长期追随孔子的老学生们,有时怕也难免疑惑孔子声名之微而不无微词吧,于是孔子躬自反省,说出了这样一句自我解释也自我解嘲的话作为答复:“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夫子此言,真是感慨万千,而安贫乐道,诚然是圣贤气象。

不过,这样的理解总让我有一种未达之感,似乎缺了点什么。间尝思之,夫子此言或别有缘故、另有深意存焉。盖因古人记言叙事原本简略而精微,“人不知而不愠”之“不知”者究竟为何,《论语》是按下不表、隐约其辞的,过去笼统地理解为“别人不知道(或不理解、不认可)你而你并不因此就愠怒”,如此直寻直觉之解,无乃皮相之见乎?仔细想想看,人之不被认识、不被理解、不被认可,本来就是难免而且难以苛求之事,则人对他人的“不知”之“不愠”,也不过平常反应而已,何有于君子!所以,这恐怕不是孔子之本意——窃以为,“不愠”的反应倘要当得起君子之德,则“人不知”者一定指的是更为严重的情况。

然则,哪些情况才算严重呢?那应当是人的人格尊严遭到无端的误解、猜疑以至污蔑和中伤,眼看着他人不知真相、以假为真,而当事人却仍能坦然“不愠”,那才是坦荡真君子。

堆积层滑坡是在其自身地形地貌、地质结构等内在因素基础上,受内外动力耦合作用孕育形成,其危害性往往令人触目惊心,尤以我国长江三峡库区为甚。据调查,三峡库区的数千处崩滑灾害,仅小部分开展工程治理、搬迁避让等防治措施,其余都实行监测预警。因此,堆积层滑坡位移特征及预测研究对三峡库区及相似区域滑坡预测预警、保护人民群众生命和财产安全具有重大的实用价值。

当然,还有比误解、猜疑更严重的事情。比如,当一个人遭到某人的严重指控,尽管那指控乃是不实之词,却四处流传,其负面影响甚至及于他的家人,则此人还能淡若无事地“不愠”吗?“曾参杀人”的传言就是这样严重的事例。曾子是踵继孔子的大贤,他的母亲也是公认的贤母。可是据《战国策》所记:“曾子处费,费人有与曾子同名族者而杀人。人告曾子母曰:‘曾参杀人!’曾子之母曰:‘吾子不杀人。’织自若。有顷焉,人又曰:‘曾参杀人!’其母尚织自若也。顷之,一人又告之曰:‘曾参杀人!’其母惧,投杼逾墙而走。夫以曾参之贤与母之信也,而三人疑之,则慈母不能信也。”《战国策》只记录了曾母态度的变化,而失记了曾子本人的反应,但千载之下的我们仍不难想象,即使稳重沉着如曾子,当看到母亲都误信流言而出逃避祸,他自己恐怕也就再难坚持“人不知而不愠”的不辩解主义,而很可能不得不出来正名和辟谣了。“人不知而不愠”的考验之难,由此可见一斑。

的确,当人无端地被误解、被猜疑的时候,他到底是愠还是不愠,这无疑是严重的考验。比如,“子畏于匡”就是很严重的遭遇。那时孔子带着一帮弟子“将适陈,过匡。……匡人闻之,以为鲁之阳虎。阳虎尝暴匡人,匡人于是遂止孔子。孔子状类阳虎,拘焉五日。”(《史记·孔子世家》)这无疑是很大的误会和侮辱了。学生们很生气,可是孔子却忍耐而“不愠”,他自信命不止此,所以坚决阻止了学生的反击,坦然地等待着匡人消除了误解,师徒遂解围而去。更严重的遭遇是“子见南子”。史载卫灵公好色而无能,国中一切全靠夫人南子来维稳。南子的确很能干,只是生得太漂亮而颇多绯闻。南子也很尊敬孔子,那时孔子正带着一帮弟子到处找工作,也有求于南子,所以南子盛装召见,孔子“不得已而见之。夫人在帷中。孔子入门,北面稽首。夫人自帷中再拜,环佩玉声璆然。”(《史记·孔子世家》)可是,弟子们并不都能理解孔子的苦心,更瞧不起南子的作风,愚鲁的子路甚至怀疑夫子与南子关系有些不正当。那么,孔子对子路的误解究竟是愠还是不愠?从《论语·雍也》篇的记载“子见南子,子路不说。孔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来看,孔子显然是很愠怒的,以至于急赤白脸地赌咒发誓。为什么孔子对此事未能“不愠”呢?大概因为此事关系到一个国君夫人和自己的名声,这对于特别看重道德之清白的孔子来说,当然是更严重的事,使他不由得情绪失控、颇有些“气急败坏”了。圣明如孔子尚且如此,足见面对无端的误解或猜疑,人是很难“不愠”的。我因此有一个大胆的猜想——“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这句话很可能是孔子迭经匡人事件、南子事件之后的反思与感叹,也未可知。

然而,窃以为掩映在知与愠之纠结中的最严峻考验,可能是人如何对待自我危机的问题。这是因为,一个想得正、行得直的君子人未必就一定行得通、走得顺,倒可能因其正直而在无意间碍着了某些小人之进路,从而招致小人的羡慕嫉妒恨,因而被中伤、被陷害也就在所难免了。自然,君子理当坚持不怠的,但长此以往、挫折不断,纵使最忠实亲近的人也会积郁而生“愠”的,而正因为是来自亲近人之“愠”,则一旦爆发也就会大大削弱君子人的自信,使他对自己的道行产生怀疑。这种自我怀疑的精神危机,在孔子那里就确曾发生过。

那是孔子晚年迁居于蔡国的第三年。其时,“吴伐陈,楚救陈,军于城父。闻孔子在陈蔡之间,楚使人聘孔子。孔子将往拜礼,陈、蔡大夫谋曰:‘孔子贤者,所刺讥皆中诸侯之疾。今者久留陈、蔡之间,诸大夫所设行皆非仲尼之意。今楚,大国也,来聘孔子。孔子用于楚,则陈、蔡用事大夫危矣。’于是乃相与发徒役围孔子于野。不得行,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孔子讲诵弦歌不衰。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孔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史记·孔子世家》)这次遭遇的确很有戏剧性的看点:诸侯的交恶,出仕的机会,小人的阴谋,被围的困境,愤愠问难的学生,弦歌不衰的夫子,“君子固穷”的名言,戏剧般地一幕幕上演,给人非常深刻的印象,所以成了流传最广的孔子故事之一。

(2)构建以市场导为向的绿色技术创新体系。当企业走绿色化生产模式时,虽有政府财政补贴,但是环保企业还会面临市场竞争力弱、产品受社会认可度低等一系列问题。所以环保企业应根据市场的需求加大对绿色产品研发和制造的投入,加强企业科技研发及同科研院所的产学研的合作力度,改造生产条件和技术,优化产品设计和生产工艺,形成绿色低碳的生产体系。

可是,这个故事的真正值得注意之处,却似乎长期被学界忽视了。第一点是,孔子在这次事件中并非因为“人不知”而恰是因为贤名甚显,才遭到奸邪小人的嫉妒和陷害,也即是说孔子这次乃是“愠于群小”而“受侮不少”,只是孔子对群小之“愠”并不在意,真正严重的是子路等亲近的学生们也因这次的遭遇而甚“愠”,并且他们的“愠”不是对着群小而是冲着夫子来的。这委实是从未有过的严重情况。正是这第一点导致了第二点,那就是下文里紧接着大书特书的一幕——孔子的自我怀疑及其与学生之间展开的质询。这是非常让人震惊也极其耐人寻味的一幕。且看《史记·孔子世家》在记述了上面的遭遇之后,接着便描写了“子贡色作”“孔子知弟子有愠心”的严重情况。这对孔子来说的确是前所未见的大冲击,以至于使他对自己的道行也产生了怀疑。然则,何去何从呢?孔子不得不找来几个大弟子,严肃恳切地征询他们对自己的意见。夫子先后找了三个人——子路、子贡和颜回,问询的则是同一个问题:“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这是非常沉痛的自问和质询。三个学生的回答则显然有别。首先回答的是子路,他说:“意者吾未仁邪?人之不我信也。意者吾未知邪?人之不我行也。”这回答明显地有责怪孔子之意,可谓直而愚。接着回答的是子贡,他说:“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盖少贬焉?”这回答是含蓄地劝孔子不妨降格以求,可谓婉而圆。最后回答的是颜回,这位一向温和谦虚慎于言的颜同学,此次却毫不迟疑地给出了最为慷慨激昂的回答:“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虽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夫道之不修也,是吾丑也;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国者之丑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这回答无疑是对孔子最为坚定也最为及时的支持,表明颜回才是真正理解孔子之道而且坚定不移追随孔子的人,所以孔子听了他的回答后“欣然而笑”、深受鼓舞而信心弥坚。孔子后来对颜回之死之所以哀痛异常,真是良有以也。可笑后儒如道学之流大讲特讲什么“孔颜乐处”,那其实不过是文人附庸风雅之变相而已。

圣贤其萎,仁恕道存。说了归齐,生在人间世,谁都有可能在无意间碍着了别人的进路,别人因此有所冲撞也在情理之中,至于别人知道你或不知道你、认可你或不认可你以至爱你或是恨你,更是无可如何之事。重要的是尽可能地做好自己,并且尽可能待人以恕、与人为善,小人的羡慕嫉妒恨既在所难免,就且随其便吧。夫子于此亦有教言曰:“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则远怨矣。”(《论语·卫灵公》)此言恰以不愠而远怨之道示人。那么,遇到得意的小人不妨任其猖狂,离他远点就行了,遇到失意而猖狂者,不吭声就是了,何须介怀呢!

2018年6月4日属草

6月19日订正于清华园之聊寄堂

作 者:解志熙,清华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著有《存在主义与中国现代文学》《和而不同——中国现代文学片论》等。

编 辑:杜碧媛 dubiyuan@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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