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亚里士多德提纲挈领式论述中,灵魂与理智的关系蕴含着两种可能的诠释:一为主动理智甚或理智是外在于灵魂的独立实体;一为主动理智与被动理智均为灵魂之理智的能力表现。历经逍遥学派,及至阿拉伯亚里士多德主义者阿维森纳、阿威罗伊,理智的实体性诠释日渐加强,并最终形成了阿威罗伊主义“统一理智论”所主张的彻底“实体”化。然而,这一激进诠释路径对基督神学构成冲击,为此,阿奎那基于维护信仰权威的立场,对亚里士多德灵魂与理智关系的重新诠释,批驳了“实体”化倾向而转为“能力”诠释。依循“理智—灵魂”诠释的演进脉络,透过阿奎那对实体化诠释的批驳,彰显阿奎那对“理智灵魂”疑难的独到性化解。
关键词:亚里士多德;理智;灵魂
亚里士多德关于灵魂与理智的关系问题,一直是诠释者争论的热点。而其中最为重要的诠释张力存在于阿威罗伊学派与阿奎那之间:前者承续阿拉伯哲学家阿维森纳关于主动理智实体化的诠释,进一步将整个理智视为独立于灵魂的实体,提出了“统一理智论”;后者则在基督信仰权威辩护的立场上,认为理智并非独立于灵魂之外的实体,而是其内在性的能力。本文试图对此诠释的张力进行澄明,并从中透视阿奎那为神学所作的调和性变化。
一、亚里士多德论灵魂与理智
作为古希腊哲学的集大成者,亚里士多德在综合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建立了自己的灵魂学说。他指出,“灵魂就是潜在具有生命的自然躯体的第一现实性”(412a26-27),〔1〕并将灵魂区分为营养灵魂、感觉灵魂以及理智灵魂,且理智灵魂是“进行思维和判断的部分”(429a10)。理智自身就是它进行思维的对象,“思维和被思维是同一的”(430a4)。所以作为理智灵魂之特殊功能、活动及内容的理智,永远只思维着它自身,它不假外求,圆满自足,由此而分享着神的永恒和至乐。在《形上学》十二卷的结论中,亚里士多德也认为“理智和可思想的相同”,〔2〕且思辨即至福,神因着“理智的实现活动”而永享思辨之福(426b18-30)。然而,亚里士多德还将潜能与现实的关系也贯彻到理智分析之中,从而有了被动的与主动的区分:被动理智即“能成为一切事物的理智”,则混居于肉身之中,与躯体共存亡;主动理智即“能制作一切事物的理智”,是可与躯体分开地保持自身的纯净无蔽,其居于支配地位(430a12-14),“它似乎是另一类不同的灵魂”(413b26)。由此被动理智是理智的潜在内容或物件,而主动理智是一种积极的和创造性的思维活动,其与被动理智的关系是形式与质料、现实与潜能的关系,潜在的思维之转化为现实的思维的根本原因,在于主动理智对被动理智的作用。〔3〕
诚然,亚里士多德作出主动理智与被动理智的区分,固然有其对于形式与质料、潜能与现实关系在理智活动中的贯彻,但更为重要的原因更是亚里士多德对个体认识活动非连续性这一事实的理解:〔4〕理智是一种主动的能力,是自身活动的原因,所以其不能像感性活动那样以可感的外界事物作用于感官的偶然性来解释个人认识活动的非连续性。所以“理智潜在地是它的物件,但只是在它思想的时刻才是现实的东西”(429b30),这似乎是区分了正在思想的理智与不在思想的理智,也就是主动理智与被动理智的分野。如此一来,亚里士多德似乎将主动理智与被动理智看作理智的一体两面,二者都内在于同一灵魂。
但是亚里士多德又尚未停留于此,而是进一步凸显主动理智,甚至有将其外在化、理型化的倾向。当然,这也是亚里士多德思想体系本身可能蕴含的合理推展。因为其灵魂学说本身就须直面理智问题的两大难题(430a22),为此,亚里士多德就须设定一个在时间上先于潜在理智与连续活动的主动理智,而这却显然不是针对个人理智而言的,否则将是无视个人思想非连续性的事实。于是,亚里士多德具有将主动理智移出人的灵魂之外的取向,把它说成是独立的、神圣的实体,从外部推动人的理智,由此主动理智是不朽的、永恒的,是“可分离的、不承受作用的和纯净的,从实体的意义上说它就是现实性”(430a17-25),如此一来,主动理智似乎应成为外在于个人灵魂的、不朽的精神实体。并且亚里士多德还曾在未对理智做区分的情况下,而笼统地认为它是不朽的、外在的(1070a25-30)。当然,也有学者对这种不一致性作出了解释,认为亚里士多德所指的理智与灵魂的“可分开”意义不是将其外化为独立实体,可分与不可分,前后并不矛盾,因为其是不同层面的论述。〔5〕
总之,实际上,亚里士多德的灵魂学说是走中间路线的结果,即认为灵魂既非柏拉图理念世界的独立精神实体,也非自然哲学家的物质性本原中的有形实体,而是潜在地具有生命的肉体的形式或现实性。因此,亚里士多德是主张在肯定灵—肉的区别的基础上寻求二者的同一与联合。〔6〕而理智灵魂的主动理智性质似乎总是在“能力”与“实体”两种可能性之间摇摆:前者将主动理智与被动理智纳入“灵魂之内”,且只是理智灵魂的固有能力;后者则将主动理智理解为“灵魂的这一方面”,而使主动理智是否纳入灵魂之内存疑。〔4〕由此这也成为亚里士多德思想中的“千古之谜”。〔7〕
二、理智是“实体”:阿拉伯亚里士多德主义者的诠释
在阿维森纳看来,理智包括了实践理智与理论理智,且后者又包含了四个层次——物质理智、习惯理智、现实理智及已获理智,并以《古兰经》[24:35]节的“光明节”经文进行了诠释:可能理智是灯台,因为它本身是黑的,但可接受光;习性理智是玻璃罩,因为它本身是透明的,更容易接受光;现实理智是“灯”,因为它自身就发光,无须从他处获得;已获理智是“光上之光”,因为被理性领悟的形式是“光”,接受这种形式的灵魂也是“光”。〔8〕所以理智的形式是已获理智,它来自个人灵魂之外的主动理智(纯形式),为全人类所共有;理智的质料是人体固有的一种物质理智,且上述四种理智也与认识过程的感性、想象、推测与理性四个阶段相对应:可能理智是一种接受知识的潜在能力;习性理智是不自觉地接受知识的过程;现实理智是对所接受知识的思考和理解;获得理智从认识物件中抽象出普遍概念。〔9〕在亚氏的同名著作《论灵魂》中,阿维森纳认为主动理智是自存的实体,因为“在获取知识的过程中,尽管人的因素是必不可少的,但是流动原则(主动理智)在人的灵魂之外,而不是内部”,〔10〕由此主动理智是外在于个人灵魂的真主之“光”。
自亚里士多德以降,诸多的诠释者注意到了其关于灵魂与理智关系论述上的张力。其中,阿拉伯亚里士多德主义者阿维森纳推进了亚氏主动理智的“实体化”取向,而阿威罗伊及其学派的“统一理智论”则进一步将整个理智从个体灵魂中独立出去,将其视为外在于灵魂的不朽“实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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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理智是“能力”:阿奎那的诠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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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阿奎那指出,理智相对于灵魂其他部分的可分离性,绝非是阿威罗伊学派所主张的一个与灵魂绝对分离的实体,而是指理智灵魂作为灵魂的一部分与灵魂的可朽部分相区别。根据亚里士多德的论述,“灵魂是某种躯体的现实……灵魂寓于躯体之中,存在于某一个别躯体之中”(414a15-25),阿奎那认为灵魂的所有部分都不能与灵魂在空间上或本质上相分离而独立存在。灵魂之不朽理智部分与可朽部分的区分,仅就灵魂之思维能力发挥并不依赖于肉体感官而言,〔9〕绝不意味着理智是为所有人共有的、绝对外在于灵魂的实体。在信仰的立场上,阿奎那给理智灵魂的不朽赋予了新的含义,认为理智灵魂在肉体消亡后仍继续存在,从肉体死亡到肉身复活这一阶段仍然保持着个体性,并等待着末世审判到来时重新与肉体结合,从而领受其奖赏或惩罚。此外,理智与感觉的区别也非理智与灵魂的区别。在亚里士多德那里,与感觉能力会受被感物件的影响不同,理智却不会受到思维物件的影响。但这种区分被阿威罗伊学派所夸大,从而将灵魂之内的理智与感觉对立,并将前者从灵魂中剥离为实体。对此,阿奎那指出了亚里士多德所阐明的理智与感觉之间的相似之处(429a15-20),从而指出亚氏并未否认理智是灵魂构成部分或能力。理智与感觉的区分,仅为了凸显理智具有感觉所没有的独特性。
“统一理智论”者在坚持理智是独立实体的同时,仍坚持以极端形质论诠释人的本质,认为作为生命形式的灵魂与作为质料的肉身是共生灭的,并以人类理智的不朽替代个人灵魂的不朽。这无疑给基督教义带来了明显的冲击。对此,在诸多的论著中,阿奎那(St.Thomas Aquinas)依据对亚里士多德的诠释对阿威罗伊学派“统一理智论”进行了批驳,强调了理智是内在于灵魂的“能力”。
阿威罗伊则认为,所有生命体都有灵魂,并将亚里士多德的灵魂分类扩展至五种:植物的灵魂、感觉的灵魂、想象的灵魂、欲望的灵魂、理性的灵魂,其中理性的灵魂为人所独有,是一种以理智了解整体,一般的力量,而一般、整体是没有质料的、抽象的灵魂。〔11〕值得注意是,他不仅认为主动理智是一个分离实体,并为全人类所共同拥有,同样被动理智也是一个分离实体,也为全人类所共同拥有;主动理智使潜在地呈现于感觉象中的理智的种变成现实的理智体,进而使被动理智能被现实化并且成为知识所存在的主体。被动理智是一个简单的、不可传递的实体。为了确保其认知世界的能力,理智必须整体从质料中分离出来。〔12〕在《灵魂论注疏》中,阿威罗伊断言有一种实体在存在上与人的形体相分离,但是它却通过感觉象和我们相关连,这就是理智。在阿威罗伊这里,理智仍然有主动理智与被动理智的区分,前者是从太一流溢而出的永恒精神实体,后者则是由主动理智在个人灵魂中造成的结果,但它们都是不受个人的身体或灵魂的影响,是外在与灵魂分离的实体。全人类共有统一而普遍的理智。这一理智非人类灵魂的组成部分或能力,而是从外部移入的,在进行认识时就同灵魂结合起来。〔13〕后来,随着阿威罗伊思想的西传,在意大利与法国形成了阿威罗伊学派,其主要代表人物是西格尔(Siger of Brabant)。在《〈论灵魂〉第三卷论题集》中,西格尔坚持并重申了阿威罗伊的理智灵魂思想,从唯实论的观点出发,认为个人灵魂之外还有一个统一的理智,这一理智是“殊相”的个人与“共相”的人类之间的关系纽带,个人的理解力从属于“人类共同理智”。〔14〕理智是非物质性的、分离的实体,是永恒不朽的,人之理性魂本身是有限的,其永存的特性并不源自本身,而是源自神,作为脱离物质的实体,理智只能是唯一的,所以人类只能共有同一理智,个人的人因其想象力与图像的不同,其理解的活动也不同。总之,这种诠释传统,是将理智与灵魂区分开来,作为肉身的形式灵魂会随着死亡而灭失,仅理智本身是分离的、不朽的“精神实体”。这与柏拉图“理型”构想有着极强的契合性,似乎可以将其划归柏拉图主义流脉之中。可见,“统一理智论”主张具有柏拉图主义色彩。
阿奎那认为,理智与灵魂之间的区别是本质性的,坚持亚里士多德关于灵魂是生命体的第一现实或形式的定义,主张人是灵魂与肉身结合体,灵魂不可与肉体相分离存在。由此在上帝的所造体中,理智乃是灵魂的能力而非本质,因为“只有在上帝那里,他的理智是他的本质,然而在其他受造物那里,理智是一种能力”。〔15〕既然理智作为一种能力为灵魂所固有,那么它就属于个人灵魂,而非全人类共有一个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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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阿奎那认为阿威罗伊学派对理智的看法过于极端“实体化”而违背了亚里士多德思想本身。阿奎那还以潜能与现实之关系说明了理智灵魂的内在区分,“在理性灵魂的本性中有某种具备质料特性的东西,它处在对于一切可理解之物的潜能中——这被称为‘可能理智’;并且也有某种东西以动力因的资格造就现实的一切——这被称为‘主动理智’。因此,根据亚里士多德的说明,两方面的理智都内在于灵魂的本性之中,没有脱离肉体的存在,而灵魂是肉体的现实”。〔15〕在此,阿奎那不仅阐明了理智内在于灵魂之中,还以“可能理智”取代了“被动理智”。这种取代无疑是对亚里士多德理智灵魂思想的一种转换与修缮,因为“可能理智”考量到了人的理智只有经由“感觉象”的呈现才能从潜能转化为现实,而理智中的“主动理智”恰恰体现了亚里士多德对柏拉图理型的超越。〔16〕总之,对理智的区分并非表明是不同的理智,乃人的灵魂中的同一理智的不同存在方式,或者说是同一理智之能力的一体两面。
为了回击由于理智实体化而给神学带来的威胁,阿奎那立足维护信仰权威的立场,结合亚里士多德思想本身,对“统一理智论”的内在缺陷进行了剖析。诚如冈萨雷斯(Justo L.Gonazales)所言,阿奎那“最重要的是他把传统教义与当时新型哲学观点联系起来的方式”。〔17〕就本文所探究的问题看,阿奎那也体现出自身独特的“联系方式”:即一方面要为信仰辩护,回击阿威罗伊学派的挑战,每个人所具有的理智,既不会因为与肉身的结合而变成可朽的,也无须如阿威罗伊学派那样将其外在化、实体化。在理智的等级秩序中,人的理智无疑是不及神圣理智完美,但是它确实源自上帝的创造,源自对神圣理智的“分享”,“人的灵魂从上帝那里获得其理智之光”。〔15〕人的所有理智活动,是人由着主动理智与神圣理智交互作用的结果;另一方面阿奎那是对亚里士多德的灵魂思想的某种复归,这种理性主义的立场,使其思想的“神学色彩或神秘主义色彩的因素被降低到当时历史条件所容许的最低程度”。〔9〕阿奎那的灵魂既非亚里士多德所言意义上的“肉身形式”,也非阿威罗伊学派的“独立实体”,在某种程度上是对二者的调和。如果从更宽泛的思想视野看,这种调和既是基督教义与亚里士多德思想的调和,也是柏拉图主义与亚里士多德主义的调和,最终实现对亚里士多德思想的信仰洗礼。
总之,亚里士多德对“理智灵魂”含糊论述本身,预示着理智之性质的两种诠释的可能性(灵魂之外的实体还是灵魂的能力)。因此,(1)遵循理智“实体化”路线,特别是“统一理智”论,将亚里士多德其中一可能性推至极端,使得其最终具有浓厚的柏拉图主义色彩,成为柏拉图式的亚里士多德主义,而其对信仰权威的挑战也使自己陷入众矢之的的境地;(2)为维护信仰权威,阿奎那将理智诠释为灵魂之内在能力,并以此批驳了“统一理智论”,从而在基督教义与亚里士多德主义之间完成了一次调和。此过程说明,在“理智—灵魂”问题上,即使是立足亚里士多德主义传统的阿奎那,也不存在亚里士多德路线与柏拉图路线的绝对对立,而是两种传统的交互与综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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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ul and Intellect:From Aristotle to Aquinas
Huang Chuangen
Abstract:Based on Aristotle’s discussion about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soul and intellect,there are two possible interpretations:some think that active intellect or even the whole intellect is an independent entity from the soul;the others insist that both active and passive intellect are the powers of rational soul.After Peripatetic,until the Arab Aristotelian Avicenna and Averroes,the first interpretation had being increasingly strengthened,and eventually formed the doctrine of Averroes“unity of intellect”which completely account the intellect as an“entity”.However,this interpretation is dangerous for the Christian theology,so in order to defend the faith,Aquinas reinterpreted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soul and intellect and refuted“entity”tendency while turned to the second interpretation.Following the intellect-Soul interpretation,the object is to highlight Aquinas’efforts for resolving the issue of“intellect-soul”.
Key words:Aristotle,intellect,soul
中图分类号B5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6547(2019)01-0022-06
基金项目:本文系2018年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亚里士多德《自然诸短篇》译注与研究”(18CZX044)、对外经济贸易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16QD12)、北京高校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研究协同创新中心(对外经济贸易大学)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黄传根,对外经济贸易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哲学博士。
责任编辑:严瑾
标签:理智论文; 亚里士多德论文; 灵魂论文; 罗伊论文; 实体论文; 哲学论文; 宗教论文; 欧洲哲学论文; 古代哲学论文; 《理论界》2019年第1期论文; 2018年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亚里士多德《自然诸短篇》译注与研究”(18CZX044)对外经济贸易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16QD12)北京高校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研究协同创新中心(对外经济贸易大学)的阶段性成果论文; 对外经济贸易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