逶迤不绝的黄色山峁像篆刻着“贫穷”二字的巨大印章,盖在朱青车辆行驶的这块土地上。
走了两三个小时,除了偶尔有辆大车驶过,或者农民开着三轮车突突响着落在后面,越来越远,几乎见不到人。天蓝得让人犯困。漫天的黄色中影影绰绰有些低矮的树木,呈着灰褐色,像继续在冬眠中还没有醒过来。
2亿7千万年之前,这里是一片汪洋大海,现在已经三月,还这么荒凉,什么都没有。
朱青想起在北京,每次在地铁六号线看到电子屏幕上播放英模人物,总能看到骑着摩托车的乡村医生梁欣。他从出生到十几年行医,在这块土地上感觉荒凉、孤独吗?现在朱青行驶在大山黄色的褶皱里,像抛锚在无风的海面上。怪不得全国十四个集中连片贫困地区,吕梁山名列其中。
正感越来越枯寂,荒凉的山洼处突兀出现一棵山桃花,红艳艳粉嘟嘟的盛开在干硬的黄土中,像妖娆的山魅。紧接着又是几棵,然后一坡。黄色的山峁刹那间好像被点燃了,一只鹰从车窗前的空中掠过。朱青想起多年前读王安忆的《黄土的儿子》,读到她去陕西拜访路遥,枯寂的旅途中遇到灿烂的山桃花被感动,他现在也被感动了。黄土上的天空格外的蓝,映衬得黄土愈加荒凉,而这娇嫩的桃花使这荒凉生动起来,那山坡上黑色的、褐色的石头一样的东西在移动,原来是挖鱼鳞坑的植树人。再仔细看,先前那些灰褐色的树木边缘其实已经泛出了绿色,尽管淡,但确实是绿的,仿佛还在渐渐向中心渗透。
朱青这次来这儿,就是专门为了采访那位叫梁欣的乡村医生。望着黄土坡上的山桃花,他想象着这位黄土的儿子。
车进县城,山崖下耸立的巨大纪念馆进入朱青眼帘,绿色的琉璃瓦屋顶与山脊齐平,拱起的屋脊好像还在往上生长,要超过山顶上的小松树。纪念馆前面是巨大的广场,水泥抹的路面发出湖泊一样蓝莹莹的光,一位老人在广场上放风筝,阳光拖着他的影子缓慢移动,像水面上漂着的一截木头。广场正北中央位置是一溜长长的台阶,足有几十级,将广场和建筑物连起来。
继续前行,东征路、延安路……意外地没有堵车,大概因为不是高峰期,才下午四点多。进宾馆时,朱青望见门口贴着一张告示,上面还有张黑色的人像。他想,古时候这样的东西一般贴在城门口和驿站门口。
接下去进入采访,朱青先从外围开始,他觉得这样掌握的材料真实,容易把人写活。于是在医院、小区、学校、菜市场等许多地方,朱青与保安、炒栗子的 、卖大碗面的等不同的人搭讪,结果只要聊起梁欣,凡是知道的几乎都赞不绝口。
他们说“人家梁欣才是白衣天使,多少村里的病人被他及时送到医院,救了一条命!”
“他从我们这儿每年买好多东西,苹果啦、鸡蛋啦,就为看病人,那些人根本和他非亲非故。”
“他们塬上那么多条老命,全靠他一个人看呢,他一走,那些人就活不成了。”
……
说实话,这些年听到众人骂一个人时很多,包括一些英雄和模范,一致称赞一个人还很少见。朱青听到梁欣受到一致称赞,有些意外,决定去村里找梁欣。
这些天转悠,无论走到哪里,那张贴着人像的告示总是进入他的视野。离开宾馆那天,朱青好奇心上来,想看看上面到底是什么。他凑过去,告示上的人像经过风吹日晒,已经有些模糊和褪色,字迹还算清楚:
农村土地确权的资料是明确土地权属的参考文件,一定要保证这些资料的完整性以及准确性。现阶段政府大力推行新城镇化,地方政府需要重视农村土地确权各类资料的采集以及保存,实现档案的数字化[7]。这样就可以借助现代化技术实现对农村土地信息的保存,避免出现资源缺乏的状况;可以补充部分缺失的资料,保证农村土地权属有完整的依据[8]。
(1)地层承压能力低 以架桥堵漏为堵漏原理的常规堵漏剂,发生水化和高温碳化,逐渐失去架桥堵漏作用;同时,上述常规堵漏剂以颗粒状架桥、填塞为主,有可能直接封死堵层表面,无法提高整个井筒的承压能力。
张小飞,男,汉族,出生于1984年3月28日,身份证号:xxx,籍贯:吴有乡吴有村68号。特征:身高约167cm,体型偏胖。
请发现线索者立即举报,奖励两万元现金。
联系办案民警王警官,电话:xxx;贾警官,电话:xxx。
研究组发生护理差错1例,对照组8例,研究组护理差错的发生率为0.5%,低于对照组的4.0%,组间对比,差异具有统计学意义(χ2=4.092,P<0.05)。
特此通报。
xxx县公安局
二零一八年三月十四日
吴有乡吴有村,朱青心里咯噔了一下,不就是梁欣那个村!
他又认真瞧了瞧相片。犯罪嫌疑人眼睛聚焦前方,双唇紧闭,一看就是从身份证上扒来的照片。朱青甚至能想到拍这张照片时,摄影师喊,目光对准我这儿。头向左侧一下。下巴有点儿低。带点儿表情。笑一笑。可张小飞还是没有笑出来。
还是苍茫的大山,仅仅过了几天时间,色泽却鲜亮了许多,暗褐色的植被蜕皮一样透出淡黄的绿意,山桃花开得更足,使那干硬的黄土像有了光,衬得天空更蓝。朱青想这样一天天变下去,再过2亿7千万年,这里是不是又会变成汪洋大海?
一个看起来五十多岁却最年轻的光头男人站起来回答:“你是找华佗啊,以为你是找张小飞的。”
远远望见一株老槐树矗立在路边,近了看见照壁上写着吴有村三个灰色大字。
四五个灰扑扑的人坐在一根剥了皮的木头上晒太阳。朱青走近前问道:“请问梁欣家在这儿吗?”
(2)中国对 “一带一路”沿线国家机械运输设备产品出口的数量不断增加,各国在不同市场的分布差异在扩大。从图2中可以看出,其图像不断右移,峰值增加了接近两倍,说明机械运输设备产品出口数量在不断增加,且数量边际是拉动中国机械运输设备出口的主要动力;峰值高度不断降低,且峰值没有集中于某一区间,说明在各个不同国家市场分布不平衡,且差距在不断扩大。
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赶忙站起来,截断还要说话的光头说:“您找朱医生啊,他去县城里送病人了。”
在这些发黄的奖状中间,有一副手写的楷书对联很是醒目,内容是李白《行路难》中的“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标准的赵体,字形趋扁方,笔画圆秀,间架方正,但整体不够自然,没有腾挪起伏起来。
当时,医院有大量挂号窗口、收费窗口,每个窗口都人头攒动,也总是排着大长队,信息技术技术主要是辅助财务人员收费。杭州市第一人民医院也是如此。
被打断话的光头不满意地说:“这几天来我们村的人都是找张小飞的,谁知道出来个二茬货。”
老头还要抢话,朱青忙问:“梁欣什么时候回来?”
“谁知道啊?他骑摩托到处给人看病,送了病人也许又出诊。”老头和光头同时说。
“你找华佗不是看病吧?看你开的这车,说话的口音,一定是外地人。”光头抢先提问。
“我是记者,来采访梁欣。”
“哦,是采访扶贫,要不我先领你看看我们村真正的贫困户是什么样子?反正华佗一下也回不来。”光头说。
“你就好自作主张,人家采访梁欣不能是别的?”老头质疑光头。
朱青忙解释,“我确实是采访扶贫人物,朱医生是医疗扶贫的模范,我来了解一下情况。”
光头一下得意了,冲老头吐了吐舌头说:“你看你看,听上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老头生气地不再说话,光头领着朱青朝村里走去,他们踩在积满黄土的街道上,灰尘荡起朝村口这几个人掩去。
2018年3月14日上午九时许,我县吴有乡吴有村发生一起命案,一家三口被杀。经侦查发现,吴有村张小飞有重大作案嫌疑。
“你说,1983年分地的时候,我们村一个人三亩就是三亩,同样的地,为啥三十多年过去,我成了‘暴发户’,那么多人成了贫困户?”光头问。
“挣钱重要,身体更重要,得了病就啥也没了。”朱青说。
“能干?我都干出毛病来了,腰椎间盘突出,血压高,动不动就头晕,现在我就怕自己突然得个脑溢血啥的,一下全完了。我们村的上一任村主任,儿子结婚那天突然得了脑溢血。他一死,儿子娶都没娶过,媳妇不跟他了。”光头连说了一大串话。
“你能干呗,我看你头脑也很灵活。”朱青回答。
“是啊!但我不羡慕贫困户,我老子啥也没给我留下,我凭两只手供孩子上了大学,盖了新房,只要肯干,不至于活得让国家接济。在村里,我这种人多。”紧接着光头话锋一转,“但我们就怕得病,一旦得个大病,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而要是成为贫困户,再得病也不怕了,国家全包。你看,我们村有贫困户换膝盖,在县医院住了24天,一共花费差不多5万块,她个人只出了1200块。按规定,贫困户县里看病不超出1000块。她多出1000的那200元,是目录外用药,不能报销。要不1000就够了。你是记者,就不能呼吁,让普通老百姓也享受这个待遇?”
朱青刚想说国家这么大,全民“免费”医疗需要过程,马上觉得这样的大道理光头肯定知道,也不爱听,便说:“其实我们上班的工薪阶层也一样,得个癌症这样的大病,也会倾家荡产。所幸,国家实力在增强,一步步为老百姓着想,以前的贫困户哪会想到自己能享受到这么多政策,不光医疗,教育,住房,哪样能想到?咱们一边先自己好好奋斗,一边等政策的光辉普照大家吧。”
试验过程中,每周从每个重复组中随机取出1只健康小鼠,称重后采用颈椎脱臼的方法将小鼠处死,分离脾脏和胸腺,用滤纸吸干水分后分别称重,计算免疫器官指数。
“就是,村里那些贫困户一家四五口人,搬迁到县城的移民小区不用自己花一分钱。我每年辛辛苦苦攒一万,还得十几年呢!”光头话里带出了羡慕。
光头说:“大姐,这是位记者,你把小飞的事和人家说说,或许能帮点儿啥忙。”
朱青说:“这房子,这车,你怎么可能是贫困户?”
光头羞涩起来,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脑袋说:“其实我的收入主要靠果树,我有30棵‘玉露香’。”
“30棵玉露香能挂多少果,卖多少钱?”
“一万多斤,三万多吧。”
朱青要再问,光头却指着不远处几孔窑洞说:“看,看,那就是张小飞家。”
“张小飞?被通缉的那个?”
开放优势:1、对外开放载体日益完善。2012年9月国家批准宁夏建设内陆开放型经济试验区,赋予宁夏先行先试的政策。2013年12月银川综合保税区正式封关运营,作为宁夏深化改革的试验田和扩大开放的重要窗口。2、对外开放通道不断健全。宁夏抢抓“一带一路”建设机遇,充分发挥向西开放的独特优势,构建陆上、空中、网上丝绸之路,以内通外联的立体化开放通道,将宁夏与世界更加紧密地联系起来。
“唉,谁也想不到。去看看?你们记者不能光是写好人好事,也应该了解一下‘杀人犯’。”说到杀人犯时,光头的语调轻了许多。
朱青感觉光头话里有话,便问:“你觉得梁欣怎样?”
除了上述施工机械之外,在沥青混凝土路面施工当中,还需要使用其他机械设备,包括装载机、挖掘机、推土机等,此类机械设备的选型配套同样对整体沥青混凝土路面施工具有重要的直接影响作用。因而在对其进行选型配套时也需要工作人员严格参照工程实际情况以及具体施工需求,切实遵循国家相关标准规定。例如针对部分需要浇洒透层油的路段,需要选择相应的沥青洒布车,在对其进行选型配套的过程中,首先需要利用如下公式精准计算出每日洒透层油的总量:
“华佗?谁能和他比,我们村我们县,可能全省全世界就这么一个人。村里许多命都靠他。不瞒你说,我的血压计还是他给我的,我和他说头晕,他给我检查了一下,妈呀,高压200多,我还去地里干活儿。他给了我个血压计,教我怎样量,告诫我按时吃药,千万不能这么高的时候去干活儿。我喝着药,搭对着慢慢降下来的,要不可能早死在地里了。”
2.金融结构通过技术的转移和扩散对产业结构的促进作用。技术转移与技术扩散都是一种新技术由高水平向低水平的传播,没有扩散,创新便不可能有经济影响。学者通过各种模型对其进行研究,如谢建国通过两阶段古诺模型、罗德明等人利用罗默模型讨论了技术转移与扩散对实体经济的作用。[15][16]其传导机理主要有以下几类。
据了解,贵州省为我国磷富矿储量最多的省份,全省查明资源储量占全国的62%,居全国首位。然而,每生产1吨磷酸产生4.5吨-5吨磷石膏。磷石膏处置是世界性难题,从我国来看,每年磷石膏的产生量在6000万吨以上,由于磷石膏资源化利用存在技术瓶颈,目前全国磷石膏堆存量已超过3亿吨。
“哦!那张小飞呢?”
“这是个可怜人,我看着他长大的。他从小很乖,和我家老四是同学,经常一起玩。唉,那时不是因为穷,也不至于耽搁了老四。”
“怎样耽搁了?”
“没娶上媳妇呗!后来看见岁数越来越大,娶不上了,就花钱找了个四川的。结果结婚没一年,那女的就跑了,老四又想媳妇,又心疼钱,神经了。所以一说起小飞,我就想起老四。”
“小飞是怎样?”朱青终于有了好奇心。
1.灵活运用政策处理各类税种。依据不同资产类型处理增值税,在PPP项目初期可以根据社会资本注入类型的不同而分别计算增值税示。根据项目生命周期所处阶段,谨慎处理企业所得税。如在项目初期,考虑不同类型的社会资本(货币性和非货币性)对于所得税成本的影响。如生物资产、库存、无形资产类投资、股权投资等需根据税法规定如实缴纳非货币形式的企业所得税。而在资产投资类的所得税计算环节,要考虑特殊性税务的处理条件。
“要不去他家里看看,就几步远。”光头建议。
到了张小飞家,还没进院子,一股寒碜的气息就扑面而来。黄土坯墙倒了半截儿,倒塌处用拇指粗细的树杆扎的栅栏围起来,树杆上树皮一缕缕爆开,丝丝缕缕的纤维像破烂的衣服。
正面是三孔没有箍石头的土窑,玻璃灰蒙蒙的看不见里面有没有人。
光头喊:“有人吗?”
门帘掀开,出来一位头发全白的老女人,她那头发不知道怎样剪的,短不说,乱糟糟堆在头上,像捧干草。她望着朱青他们,布满皱纹的脸上石头一般没有表情。
所幸,走到了光头家,一看到自己房子,他自豪起来,指着说:“你看,这是我白手起家盖的,还行吧?”朱青抬头看,五间高大的贴着瓷砖的现浇房闪闪发光,玻璃擦得纤尘不染,屋子里面的窗台上几盆花开得正旺。院里停着一辆农用三轮车,同样擦得干干净净,旁边是一大堆金黄色的玉米。
女人的眼睛眨了眨,慢慢闪出一缕光。她面孔的肌肉松动起来,有些浮肿。接着快步朝朱青他们走来,腿一瘸一拐,走到他们跟前,紧紧抓住朱青的手,急切地说:“小飞是个好孩子,说啥你也得救救他。”朱青的手像被什么动物的爪子抓住,甚至能感觉到鳞片一样的老茧。
当数据包是以HBF模式转发时,数据包目的节点是t,雷区FAR为F。节点si是任意一个节点。而节点sj是节点si的一个邻居节点。从节点si至节点sj的HTHS表示为
光头说:“慢点儿说,回屋子把小飞的事情慢慢和记者说。你的腿又疼了?”
“大概又要变天了!梁欣那孩子刚给我开了药。”
老人抓住手把朱青牵进屋子,说:“炕上坐!”然后手忙脚乱找杯子给我们倒水。
朱青和光头同时说不用忙活了,说说小飞的事情。可老人兀自忙活着,找到杯子用水冲了冲,舀了两大勺黑糖放进去,满倒水才局促地站在他们面前。
老人倒水的时候,朱青打量了下屋子,太简陋了!里面贴墙摆着一组老式立柜,玻璃里面嵌的还是十几年前的年画。柜子旁边是几口大缸,一溜挨过来是水瓮,水瓮挨着的是灶台。炕对面两张桌子,一张大概是橱柜,里面放着碗筷和小罐小瓶,上面是台老式电视机。另一张应该是书桌,放着几张报纸和字帖、墨汁。
光头指着墙壁对朱青说:“你看,这都是小飞的奖状和他自己写的字。”
朱青走到墙壁前,老人跟过来,“这是小飞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得的奖状,我一张也没有丢。”
朱青一张张看过去,居然从一年级到高三,每年都有,有的年级还是好几张,这些奖状有的是“三好学生”,有的是“学习标兵”,有的是“期末考试第一名”,有的是“年级第三名”……一张挨一张占了一面墙。打量着这些奖状,朱青发现这个破旧的屋子有种别处没有的光彩,他对张小飞的印象有了些扭转。
⑥新情况、新问题的出现。如冰冻灾害问题。冰冻等极端天气条件下,金属管容易发生爆管现象。据本次调研的广西、贵州等省、自治区有关县市反映,2008年冰冻灾害发生时,大量供水工程的输配水金属管道都因冻裂而报废,但同一地区采用PE管道作为输配水管道的工程,管道冻裂现象较少。
老人看见朱青盯着字看,叹息着说:“小飞没有考上大学,就迷上写字,地里的活儿不愿意干,每天就是写字。”
“那他怎样生活呢?”朱青问。
光头回答:“教几个小孩写书法,也给人刻碑。”
“唉,小飞挣不回多少钱,可是很懂事,平时根本舍不得乱花钱,吃啥、穿啥也不讲究。说给他找个媳妇过日子吧,可是他还瞧不上一般女的,好点儿的人家又嫌咱穷。”老人的眼睛里有了泪花。
“那他?”朱青不知道该如何问起那件凶杀案。
老人明白他想问什么,自顾说起来,“那芳芳是个好女人,要是小飞一开始娶上她,是两个人的福气,可咱小飞哪有那个命?人家嫁了二狗,小飞喜欢上人家。我劝他找个别的女人,他不。恰好二狗被逮,判了十年,小飞以为机会来了,他说芳芳要和二狗离婚,非要和人家好。这不,一出来就捅下大篓子!”
光头说:“咱也不是背后说人坏话,那二狗已经死了,那家伙真是啥坏做啥!死了没人可惜,是可惜了芳芳那么好的一个女人和小飞,小飞这么多年,挣点儿钱都花到芳芳母女身上了。”
老人抹起眼泪,边抹边说:“小飞一下子就跑了,他口袋里从来不装钱,咋活呀?无论发生啥事情,不要一个人承担呀,你们说是不是?全家人在一起,什么问题都会解决。你们能找到他的话,让他赶紧回来,我不信他敢伤几条人命。”
朱青跟着心里难受,走到门口的书桌前,拿起卷了边的字帖,是《仇锷墓志铭》,上面沾满墨迹和指头印。旁边有张报纸,上面横着写了两个字,“吏”和“旱”。朱青瞧着不对劲儿,却一下想不出怎样不对劲儿。他问:“小飞写这字啥意思呢?”老人不认识字。光头插话说:“小飞练字竖着写,嫌写下一行时纸上的墨沾手,都是横着写。”朱青想起刚才瞧那副对联功底那么好,整体却不自然,明白了原因。他叹了口气,对老人说:“您保重身体,我们去梁欣医生家看看,有了小飞消息一定告您。”
老人一瘸一拐把他们送出院子,走出老远,朱青返头,老人还在门口站着,看见他返头,朝他摆手,朱青赶忙也朝老人摆手,大声喊:“快回去吧,我们一定搁记着。”老人在门口依然不动。朱青深深吸了口气,忽然想起,刚才在老人家里,有种淡淡的墨香。
走到老人听不到的地方时,光头说:“小飞怪可怜的,那个家你也看到了,本来挣不了几个钱,这些年都花到那娘母俩身上了,本希望能重新组合个家庭,没想到发生了这事情。”
到梁欣诊所,远远就看见门口挂着画着红十字的木头牌子。光头说:“梁欣现在不光给我们吴有村看病,周边28个村的病人基本上他都管,挂个牌子人家来了好找。”走到近前,门锁着,光头说:“梁欣可能还没有回来,一会儿去他家看看。”“这不是他家吗?”朱青问。“这是他的诊所,前几年建移民新村,有人卖这窑洞,梁欣为了到北面几个村子看病方便,病人来拿药也方便,花了一万多,把它买下来,做了个诊所,为这事儿,他妻子和他还大吵了一架。人家别人都在城里买房子,他钱存不下多少,竟然到村里买窑洞。”
朱青从门缝往里望了望,三孔窑洞都贴了瓷砖,中间那孔上面也挂着一块红十字木头牌子。院子里铺着一条石头小径,两边一面是花坛,一面种着棵梨树,花的枝干已经绿油油的,梨树含苞欲放。朱青想,村里还是比山上气温高些。
他们穿过整个村子,到了南边,梁欣妻子在家,梁欣依然没有回来。问她梁欣啥时回来,女人回答:“说是送的个病人,送了应该回来了,谁知道又刮到哪里了?”
光头介绍朱青的身份,梁欣妻子让他们进屋里等,朱青说:“你先忙吧,我下午再来。”
出了梁欣家院子,时间还早,朱青说想在村子里再转转。光头问要不要他陪?朱青说不需要陪,随便转转就好。光头打着哈哈说,记者微服私访才能了解到真实情况,临走时叮嘱朱青多注意一下张小飞的情况。
其实,不用光头再叮嘱,朱青对张小飞也有了好奇心,张小飞悲剧的根源应该和贫穷有关。
像在医院、小区、学校、菜市场和人们搭讪一样,朱青在村子里和人们搭讪。快到中午时,关于张小飞的轮廓浮现出来。
张小飞从小没了父亲,母亲没有再嫁人,一人把他带大。张小飞自幼敏感,自尊心很强,每次考试成绩都在他们班前五名。那时吴有村教育质量太差,国家也没开始实施九年制义务教育,他们那个班只有几个人考上初中,考上高中的只有两个,张小飞就是其中一个。上高中时他特别刻苦,同村那个和他同一间宿舍,上了三年高中,没在宿舍里见过他。学校规定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张小飞五点就起来去教室,而且去了一整天就待在教室里,除了吃饭。晚上下自习教室熄灯后,老师查教室,他躲在桌子下面打着手电筒学习,谁也不知道几点回来睡觉。他做了张时间表,几乎把每一分钟都利用起来,一天学习十六个小时。
因为努力,张小飞的成绩相当好,在班里农村出来的学生中间,几乎每次考试都是第一,老师还号召全校同学学习他。可惜快高考时,进入七月份,得了种奇怪的病,晚上睡不着。老师特意给他放了假,让他喝上安眠药睡觉,还是睡不好,几天时间,人就瘦了十几斤。高考时,他怕迟到,提前半个小时到了考点,没想到膀胱不听使唤,不断地有尿意。他把东西交给同学,上厕所,每次刚从里面出来,从同学手里接过东西,马上说又得上厕所,半小时大概上了十几趟。进考场时,他泪流满面地说完了!
后来当然没考上。据说卷子上许多地方张小飞都空着没写,他后来说一往那些空白地方上写字,就感觉自己掉到悬崖下去了,所以不敢写。吴有村另一位倒考上了,当时成绩比张小飞差一大截儿,现在在大学当老师。要是当时张小飞家里有钱,他再补习一年,估计清华、北大都差不多,可惜家里再供不起他了。
他和芳芳的关系,有的人说他上高中时芳芳就看上他了,答应他考上大学就嫁给他。也有的人说,芳芳是嫁到吴有村让张小飞帮着写对联时喜欢上他的。不管哪种说法,人们都觉得张小飞和芳芳是挺好的一对儿。张小飞这些年的心思都在芳芳身上,不仅不找别的女人,而且把挣下的钱都给她花了。而芳芳对张小飞也不错,人们经常看到她坐在门口给张小飞补衣服,纳鞋垫,买点儿肉啦啥的好吃的都给他留着。芳芳的孩子和张小飞很亲,除了不住在一起,他们差不多像一家人。谁也想不通芳芳为啥不和二狗离了婚嫁给张小飞。说起二狗来,人们都“呸”一声,自从他被逮捕,村里不丢东西了,也不再听说哪个大姑娘、小媳妇黑夜被欺负了,不清楚为啥才判他十年?
对于杀人的事,人们都不知道具体情况,但都觉得张小飞没那么大胆子。
朱青出村子的时候,来时大槐树下坐着的那几个人不见了,几条狗在村口游荡,看见朱青也不叫,只是好奇地盯着他。朱青想,出来的主要任务是来采访梁欣,还没有见到梁欣。
回到县城,刚到宾馆门口,听到一阵让人心惊肉跳的犬吠声。大门左侧贴着张新鲜的告示,朱青心里吃惊,以为又有新的刑事案件发生了。停下车望了望,还是抓捕张小飞的,但是新贴了一张,上面的胶水还没干。
院子里足足有七八条大狼狗,一团团肌肉在油光发亮的皮毛下滚动。它们有的拴在树下,绕着树边转圈边吐着血红色的舌头吠叫。有的圈在钢筋做的笼子里,站起来前爪子搭在钢筋栅栏上似乎要冲出来。还有的被坐在敞开着车门的商务车里的警察拉着。看见朱青,它们嘴里都喷着沫子疯狂地尖叫。朱青迟疑地缩了下身子,有位武警吼了一下,所有的狗不叫了,它们乖乖趴下去,耷拉着耳朵,摇尾巴,涎水滴滴答答落在硬化的地面上,冒着一股腥气。
进大厅的门柱上,也贴了张新告示,朱青不知道为啥要贴新告示。
朱青不想人多的时候赶去吃饭,便打开笔记本电脑浏览这几天采访的内容,结果看着梁欣的事迹,脑子里却不断出现张小飞的事情。院子里大概不断有人进出,那些狗隔一会儿就狂叫,一条叫起来,所有的都跟着叫,此起彼伏很是壮观。朱青想起小时候晚上去邻村看电影,回来时,经过的村子只要一条狗叫起来,马上全村的都跟着叫,但这是白天,在县城。
他下去吃饭时,大厅里人还不少,人们似乎都在议论凶杀案。据说有人看见张小飞骑着摩托车在县城里闪了一下,定位他的手机,扔在离县城不远的梨树林里,警察马上要几路出击大搜捕。几个警察坐了一桌,他们的狗一叫,有个警察就出去喝一声。
吃完饭之后,朱青回房间休息,从窗口看到武警兵分几路,带着狼狗离开宾馆。
整个中午,朱青没睡好觉,脑海里总出现狼狗扑到人身上撕咬的动作。他想张小飞会不会想到警察带着警犬搜捕他?如果想不到,那么很快就会被抓到。如果想到了,怎么办呢?蹚过一条河,把气息隔断。再然后呢?扒一辆大车,躲在车厢里被拉得越远越好,接下来隐姓埋名,悄悄打工度过下半生。或者,躲到深山老林里,像野人一样独自生活。他想到沿路经过的那些巨大山峁,许多上面还有废弃的窑洞,假如躲到中间的某一孔里面,应该很难被发现。为了安全,还可以走到更深的大山里,但那恐怕就住不上窑洞了,关键是怎样解决吃饭问题。
下午闹钟响起的时候,朱青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趴到窗口往外瞧。院子里没有狼狗,也看不到警察,他松了口气,决定再到吴有村。
这时他想应该先给梁欣打个电话,问他下午在不在家?可是没有梁欣的电话,就是连上午陪他的光头的电话也没有留。朱青想还是碰碰运气吧,反正待在宾馆也没事干。
再次到了吴有村,远远就看见大槐树下站着一群人,朱青心里咯噔一响。车开到跟前停下来,第一个看见的人就是光头,他嘻嘻笑着迎上来说:“估计你下午会来,警察刚走。梁欣还没有回来。”朱青还盼他说一下张小飞的消息,但光头没有说。朱青凭直觉,觉得没有找到张小飞,要不光头肯定要说出来。他松了口气,嘴上说:“我去梁欣家等等,先了解下他家里情况,或许他一会儿就回来了。”光头说:“好,直接去他家吧,诊室没人。”
朱青到了梁欣家,有人正好一只手举着输液瓶出来上厕所。朱青心里一阵激动,梁欣回来了。但刚才光头明明说梁欣还没回来。他进了屋子,看到梁欣妻子穿着白大褂,想应该是她给病人输的液。
朱青问:“梁医生还没有回来?”梁欣妻子说:“没啊,电话也打不通,不知道死哪里去了。”朱青说:“可能手机没电了,我等等他。”
朱青打量梁欣家,屋子里挂满闪闪发光的奖牌,“感动2016十大网络人物”“2016全国十大最美医生”“平凡英雄奖”“全国第六届道德模范”“中国好医生”“白求恩奖章获得者”……他想到张小飞家里那些泛黄的奖状,叹了口气。梁欣妻子大概听到了他的叹气声,赶忙说:“朱记者您坐,我这忙得也没顾上招呼您,你先喝杯茶。”边说边麻利地端过一杯茶和一个果盘,里面有瓜子、花生、奶糖。
朱青问:“你也会输液?”
梁欣妻子说:“我们是同学,一起上的卫校。”
“那你们一毕业就回村开了诊所?”朱青问。
“哪里呢!我们那会儿和现在的年轻人一样,毕业后都想留在大城市,就是在城市里找不下个正式工作,打个工也好。我们班许多同学在太原推销药,保底工资每月一千元。那个时候的一千元,也算个钱,一般公务员的工资也就是个三五百。我还跑了两三个月。”梁欣妻子说。
“那你为啥回来了?”朱青问。
“他回来了呗!不是他,我可能就在太原待住了。”梁欣妻子说。
“你们那会儿是对象?”朱青问。
“那时啥也不知道,只觉得他人好,对我也好。没想到他家里那么穷。当时我劝他,一起待在太原,挣钱容易,可他说他必须回去,不回去良心上过不去。他爹娘也说,你是乡亲们凑钱供出来的,要是不怕落个骂名,就不用回来。我们就回来了。”梁欣妻子看了看输液器说。
“梁欣上学是乡亲们凑钱供出来的?”
“可不!这世界上还是好人多。我们上卫校那会儿是1996年,学费3000多元。我们家条件好些,亲戚们七借八借借够了。梁欣家没积蓄,七拼八凑,才凑了300多元,供不起,他就不指望念了。村里人知道了,跟他爸妈说,你家梁欣好不容易考上,让他念嘛,没钱大伙儿给凑。那个时候这个村里有一百多口人,人们三十、五十的凑,最后凑了3025元。把钱交给梁欣的时候,他们说,村里没有医生,你念好书了再回来。那会儿十五六岁,能懂什么?有学上就高兴。梁欣很痛快就答应了。”到了学校,梁欣一心想着已经答应乡亲们要回村里,根本就没想过留在太原。他又想到回了村里医生就他一个,病千般百样,得什么病都会看,学习特别认真,儿科、妇科、内科,能上的课什么都学,门门成绩优秀。我就是看他学得好,才注意上他。”梁欣妻子说着眼睛里出现了亮光。
“那梁欣先回村开了诊所?”朱青问。
“是啊,他先回来的。我过了两三个月回来的。”
“是他忙得不行,把你叫回来的?”
“哪里啊,他刚开了诊所,根本就没人来看。”
这时输液的人插话了:“你们回来时太年轻了,又没啥经验,人们不敢找。”
梁欣妻子接过话说:“我差不多是被骗回来的。梁欣那个家伙写信让我回来,说村里特别需要我们,他一个人干不了。我以为他一个人忙得顾不过来,砍了太原的工作就回来了。回来前两三天很热闹,后来才知道都是梁欣家亲戚,他怕我回来一看没人来看病再回太原去,托他家里亲戚们来看病。那些人根本就没啥病,聊上半天,拿点儿药就走了。后来我下定决心安心待下来才知道,基本没么人来看病。有时候一天能来一个,有时候三五天也没见一个病人。”梁欣妻子说着哈哈笑起来。
“那你们怎么办呢?”朱青问。
“我们俩琢磨,坐在家里等病人也不是办法,病人要能动,早去了乡镇卫生院,去了条件更好的地方,怎么可能找上我们?得出诊。我们以为只要出诊,问题就解决了。”
“解决了没有?”
“哪有那么容易呢?当时我们分了下工,我在家守着,梁欣出去。他想着只要诚心,口碑好了,自然会好转,就背上药箱出门。可是没人相信你的时候,就是找上门,人家病人也不让你看,怕你把病看坏,耽搁了。那个时候,连他爸妈也没有信心,他走到哪一家,他爸也跟着,他爸顾不上的时候,他妈跟着。他爸还要在旁边说,你能不能看了,看不了就让人家去县医院,别把人家耽搁了。为了多看病人,我们没少想办法,比如印传单在集市上散发,承诺24小时上门服务。该想的点子都想了。”
“这就慢慢有了效果?”
“可能是人们都看出了我们的诚意吧,慢慢叫的人就多起来。而且我们运气好,或者年轻时胆子大。那会儿村里有个叫张立山的老人,八十几岁了,高血压、冠心病、糖尿病各种慢性病缠身,发了场高烧,40多度一直退不下来,还腹泻。家里送到医院,输了几天液不见好,就下了病危通知书,不给看了。家属把老人抬回家里,看着老人难受,他家儿子来找梁欣。他说的话我还记得,他说,梁欣,你给看一看,反正治好是好,治不好也就算了。我们当时没多想,正想找病人,梁欣想人家让试就试一试吧。为了消炎,把链霉素和青霉素都给打上,家里还有氧气,把氧气给他吸上。也不知道是老人身体坚强,求生欲望强,有自愈能力,还是确实对症下药,反正打了三天针,高烧症状退了,病给看好了,老人又活了十来年。从那开始,那个老人和他家里人见人就说梁欣了不得,医院里看不了的病他都能看好,一传十十传百,说梁欣这个后生能看好病的名声就传出去了。看的病人多了,人们才开始相信我们,一般的头疼脑热、感冒发烧,不去外边看了。”
“是啊。”输着液体的病人说:“梁大夫他们真不容易,那时候也不像现在有手机,谁家有病了,就是隔着沟吆喝。塬上的人大多也认识,就说,你是谁谁谁吧,给吴有村的梁欣捎个话,过来给我看个病。他们一得信,不管迟早,总会赶去。我们这儿,晴天还好,碰到雨雪天气,路特别难走,黄土塬上哪里有什么路,全凭梁欣胆子大。最开始那两年出诊,都是靠步行,看山跑死马,从一条沟翻到另一条沟,得老半天,还挑着那么重的药箱。”
“我们总怕耽搁病人,有了情况就往过赶,可是有时早上叫了,可能要到中午,或者下午、晚上我们才能知道。要是急性发作的病,就容易耽搁。”梁欣妻子给朱青续了点水,接着说,“而且找我们看病的人越来越多,靠走路、骑自行车,每天看的病人有限,梁欣便从信用社贷了4000元,买了辆摩托。那会儿根本没钱,我们总是超前消费。”
她这样一说,朱青和病人都笑了。朱青问:“骑上摩托好多了吧?”
“快是快了,可是梁欣性子急,病人一打来电话,他恨不得马上飞过去,有时碰上雨雪天,路太难走,不摔跤时很少。”
“没出过大事吧?”朱青问。
“唉,有次有道土梁下挖了个大沟,他急着赶路,根本没看清,再说下着那么大的雨,谁能看清,他一下被射了出去,摔得骨折了,打了个石膏板,在家躺了半个月。开了诊所到现在,骑坏了7辆摩托。”梁欣妻子说。
“人们都叫梁大夫马路天使,正拍这部电影呢!”输液的人说。
“我在北京地铁站电子屏上见过梁大夫,骑着摩托。”朱青说。
“呀!液体输完了。”梁欣妻子轻叫了一声,利索地拔了针头,让病人用棉球压一压针眼。病人穿好衣服后说:“现在找梁大夫看病的人多了去了,不光我们村,临近村,黄河对面陕西家也经常找他看病,而且他不仅给人看病,还能给牲口看了病。”
梁欣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们这地方家家户户种地主要还是靠驴骡,驴骡是人们的一大笔财产,常有村民牵着牲口来询问,正好2016年县卫生局组织去左权学兽医,梁欣就去了,现在村里谁家驴啊牛啊羊啊,有个什么毛病,也能大概看一看。”
“那你们怎么还要送病人去医院?”朱青很好奇。
梁欣妻子说:“送病人到医院是常事,我们只是个卫校毕业,一般的病能看个差不多,大点儿的病就得让病人去医院。村里的人大多上了年纪,剩下的30多口人有些也是不怎么能动弹的老人,浑身都是毛病。儿女们出门在外,碰到这些事只能我们送他们去医院。而且村里人好多东西不懂,比如邻村有个女人子宫出血,头晕得不行,丈夫给梁欣打电话问询,以为忍一忍,睡一会儿就没事了,正好梁欣去了,一看这样的病情,得马上输血,动手术,让她赶快联系儿子,结果她儿子不在村里,丈夫不知道去了医院怎样办手续,梁欣就陪着一起送到县医院。还有些村里老人出门不多,又没经见过什么事儿,心里没底,得了病往医院跑,不知道该去找谁,住院手续也不会办,就不敢去医院。梁欣害怕病人耽搁,就陪他们去,有时候,县医院解决不了,还得陪着转院。”梁欣妻子又给朱青续了杯水,“现在社会宣传梁欣,找他的人更多了,人家说,梁欣你现在成了名人了,医生都认识你,你给帮着领到市里去看一看。他们认为认识个人,到了陌生地方,找人也方便,有个依靠。其实做医生的,不管你认不认识,病人来了都得收治。认识个人顶多态度上对你好一些,不可能因为你是村里的,没有关系,就不给你治。”
“我们觉得还是让梁欣这娃子领着去踏实,好多医生那脸,问个话都懒的回答。”病人出门走了,又有人捂着腰进来。
朱青赶紧告辞,说去村里转转,一会儿再过来看。
梁欣妻子问:“你有梁欣电话吗?要不记下他电话,不用老来回跑。”朱青记下梁欣的电话后,把自己的号码也告给梁欣妻子,让梁欣回来告他一下。
朱青与病人一前一后出了梁欣家门,他不知道往哪里去,犹疑了一下问:“你们村二狗家住哪边?”病人说:“被杀了的那家人?一直往东走,过两个巷子口,左拐看见门上贴封条的就是。”说完他补充一句:“他们家没人了。可怜两家人都完蛋了。”朱青说:“我不进去。”
病人往西走回家去。朱青朝东走。一大块云过来,遮住太阳,巷子里顿时暗下来,朱青觉得有点儿冷。他忽然想,张小飞会不会躲到二狗家?他家是凶杀现场,警察肯定去过,又贴了封条,现在躲在那里应该最安全。但马上觉得不可能,警察刚来过,还带着狼狗,而且张小飞那样的人,不会有这么强大的心理,现在一定逃到哪个地方后悔自己做错了事。
走过两个巷子口,左拐往前走了几步,一个褐色杨木门的门板上贴着道白色封条,就是这里了。朱青停住脚步。低矮的院墙上搁着一个没底的瓷盆,上面有几只蜗牛白色的壳。越过院墙,隐隐有些淡淡的血腥味飘过来。院子似乎被整理过,有块地方泥土的颜色格外深,大概是当初的一个案发现场。房子也是土窑,四孔。朱青格外瞧了一下门上的对联,很是工整,是在张小飞家看到的那种赵体,可是离得有些远,内容看不清楚。窑洞前面,东边是一棵梨树,含苞欲放。西边是几道菜畦,刚翻过,上面还有几堆黝黑的人工肥。朱青不敢确定那些菜畦是不是张小飞帮着翻过的,他感觉难受,顺着来路往回返,不知不觉却拐到了张小飞家。
张小飞妈正巧出门倒泔水,看到朱青愣了一下,马上过来抓住他的手臂说:“朱记者进家吧!”朱青忙说:“不了。”张小飞妈问:“你说小飞还有救吗?刚才警察带着警犬来过,我家小飞可是从小怕狗哇!他连狗都怕,你说他怎么敢杀人呢!”朱青望着老人头顶乱糟糟的白发说:“等等吧,事情总会水落石出。”他害怕老人再问他,赶忙离开。
然后,朱青走到梁欣的门诊前。门上依然挂着锁子。正巧有个病人也来找梁欣,看到朱青问:“你也找梁大夫?”朱青点点头。来人问:“你哪里不舒服?我头痛死了,像钻进条虫子。”朱青尴尬回答:“我不是看病。”“哦!”那人拖长声调仿佛明白了什么。然后他大声说:“咱们去他家,可能在那儿。”朱青想告诉他自己刚从梁欣家出来,还给他妻子留了电话,但没有说,跟着那个人一起往梁欣家走。
这时,天空阴云的面积更大了,而且越压越低,屋子、街道、树木顿时昏暗下来,有风吹来,夹带着泥土的腥味。“靠!要下雨了。”那个人说。“是啊,要下雨了。”朱青说。
刚到梁欣家门口,一道雪白的闪电哗啦劈下来,把周围照得清清楚楚。梁欣媳妇正忙着收晾在院子里的衣服。与朱青一起来的人问:“梁欣医生在不在?”他媳妇回答:“还没有回来。”她把衣服抱在一起,看见朱青,有些担心地说:“打他电话关机了,马上就要下雨,也不知道回家?”朱青说:“没事儿,也许手机没电了,可能在路上。”说完话,豆大的雨点掉下来。朱青忙说:“再电话联系吧!”
去开车的时候,朱青看见光头和一帮人从村口跑回来,雨点越来越密集,砸在泥土中出现一个个小坑,泥土的腥味儿越来越重,又一道闪电落下。朱青想,大雨过后,警犬搜寻人受不受影响?
回程的途中,闪电不断在山巅盘绕,但雨越来越小,还没到县城,雨已经停了。乌云褪去,天渐渐亮起来。几处路口挤满人,家长等待接放学后的孩子。
朱青回到宾馆,打开电视,每个台下边都打着一行字幕。寒流来袭,气温下降8—10℃,各级各部门做好防寒准备,尤其要注意果树的防寒工作。气温下降8—10℃,朱青打了个哆嗦。
傍晚时分,院子里有了狗叫,警犬回来了。朱青渴望知道结果,提前到了餐厅。果然有人在议论今天的搜捕情况,警察一无所获。朱青想来这儿已经几天了,得赶紧采访完梁欣回去。他掏出手机,拨梁欣妻子给他的电话,手机提示:您拨打的电话已经关机或者不在服务区范围之内。朱青想,梁欣怎么还没有回去?他有些焦灼不安。
警犬一回来,院子里又和昨天一样热闹,一条狗叫,马上其他所有的狗都跟着叫。越叫,朱青心里越不踏实,隔一会儿就给梁欣拨一下电话,每次都是提示:您拨打的电话已经关机或者不在服务区范围之内。
到了晚上十点钟。朱青觉得没法儿睡觉,决定再去梁欣家瞧瞧。一到院子里发动车,所有的狗都异口同声大叫。一位武警出来呵斥,狗不叫了。他看朱青,朱青说:“我去看位医生,他一整天联系不上。”武警瞧了朱青一眼,返回屋里。朱青感觉有些冷。
一出城,路上几乎没有任何车辆和行人,夜空中点缀着几颗寂寥的星星。朱青想寒流可能来了,打开空调。
快到吴有村时,附近的田野里出现一堆一堆的火光,火光中夹杂着浓烟,农民们点火为果树御寒。整个村子里却黑乎乎的,像在共同做一个巨大的梦。朱青心里有些慌。这时一条狗叫起来,接着村子里所有的狗都叫起来,此起彼伏的狗叫声中,朱青感觉到安全了,他把车停在村口,走进去。
村子里的人似乎都睡着了,除了狗叫声,没有别的声音。然后,狗叫声也渐渐弱下去,大概它们知道朱青没有恶意。
朱青径直往梁欣家走。快到他家门口时,看到梁欣家院子里有光,心里一亮。走到近前,发现二门已经关上,屋子挂上了窗帘,只有一间屋子里亮着灯。朱青有些忐忑,他想梁欣可能还没有回来,他妻子在等他,或者他回来了,正给手机充电,准备睡觉。他不知道自己能办什么?等了几秒钟,屋子里有人出来,朱青赶忙离开门口。
然后朱青往张小飞家走。这时狗已经不叫,但天气好像更冷。朱青想,寒流肯定到了。他缩了缩身子,两只胳膊抱在胸前,想千万别感冒。
张小飞家里也亮着灯,但没有拉窗帘。隔着玻璃,看见张小飞妈坐在炕沿上呆呆地望着前方,应该是看电视,因为有电视上的声音传出来,但她明显心不在焉,仿佛在等什么。昏黄的灯光下,白天见过的屋子里好像更加寒碜,那些破旧的家具像又旧了几十年,而奖状与墙壁完全融为了一体,根本看不到昔日的辉煌,只有那条幅白得有些显眼。朱青想起上面的字,“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心里隐隐有些刺痛。
在村里转了一圈,朱青冷得直打哆嗦,他想还是回宾馆吧,明天一早看情况。
走出村子的时候,朱青回头望了望,那两家人家屋子隐在黑暗中,整个村子黑乎乎的,好像睡着了。
夜里,朱青做了一个好长的梦,梦见不停地下雨,先是县城的街道上积满了水,然后水漫进屋子,他想站起来跑,身子动不了。院子里的那些警犬泡在水里面,不断地挣扎。水漫过屋子。无数条巨大的黄色水流从山顶涌进山谷,那些屹立了2亿7千万年的黄土山峁纷纷倒塌。雨下啊下啊,黄色的水流慢慢变清,后来变成了蓝色的,大海一样。忽然朱青醒过来。2亿7千万年前这里是大海,海那么大,那是不是整个吕梁山以前都是汪洋大海,光这个县,那肯定不是海,是海的话,它和哪里相连?一想到这个问题,朱青想起看过许多地方资料,都谈到多少多少万年前是海,那它们周边的地方那时候是啥呢?还是都是海?
朱青想来想去,睡不着了,看表才三点多。打开白天的录音,听光头、张小飞妈、梁欣妻子的录音。听完一遍,天还不亮,又打开电视。许多台没有节目,屏幕上一片雪花,而仅有的几个台,上面都打着一行关于寒流降临的字幕。看着这些字幕,朱青感觉房间里越来越冷。
好不容易,院子里有了狗叫声,一声,两声,一大群声音响起来。朱青从来没有觉得狗叫声这样悦耳,他拿起手机拨梁欣电话,还是打不通。
朱青想,再等等吧,时间还早,才五点半,或许梁欣还没起床。这时院子里有了保安开大门的声音,送菜的小贩与做饭的大师傅交谈,有人响亮地咳嗽,吐出积压了一晚上的痰。
朱青打开淋浴,热水淋在身上暖和了一些。擦干净身体后,他每隔十分钟给梁欣拨一次电话,他期望某次电话拨打之后,忽然能接通,但一次也没有打通。
七点钟开自助餐,朱青六点五十五去了餐厅。第一个打上饭,匆匆吃了几口,发动车,往吴有村走。路上打电话,还是不通。
一进村,迎面碰见了打着呵欠走来的光头等几个人。
朱青停下车打招呼:“这么早啊?”
“昨天来寒流,在地里点了一夜火。”
“效果怎样?”
光头情绪有些低落地摇摇头说:“还不知道,过几天才能看出来,今年可能遭灾了。还没找到梁大夫?”
朱青说:“再去看看。”
到了梁欣家门口,梁欣妻子收拾整齐正准备出门。一夜没见,女人眼睛通红,皮肤像失去了过多的水分,变得蜡黄,整个人好像也矮了几分。
一看她这样子,朱青问:“梁欣还没回来?”“没回来,”女人愁眉苦脸地说:“我问过他往医院送的那家人了,梁欣帮人家办好住院手续就走了,当时大概上午十点半,还拿出住院缴费单让我看。快一天一夜了,想去报警,怕人家派出所的没有上班,又好像人失踪超过多长时间才能立案。”朱青说:“我和你一起去。”说完,他抱着侥幸的心态又拨了梁欣的电话一次。没想到一拨就通了,朱青赶忙惊奇地把电话递给梁欣妻子说:“电话打通了。”
“喂”,梁欣妻子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
“您好,请问您是谁?”梁欣接到陌生号码,没有听出是妻子的声音。
梁欣妻子没有回答自己是谁,却带着担心和怒气问:“你怎么一夜不回家,也不打个电话?”
梁欣听出是妻子的声音了,“我马上回去,最多十分钟。”说完就挂了电话。
听到梁欣马上要回来,梁欣妻子放心了,嘀咕着说:“我先给他做点饭。朱记者您一起吃点?”
朱青忙说自己吃过了。
不一会儿,听到了摩托的马达声。梁欣妻子迎出门去,朱青也跟着出去。一位穿着深灰色衬衫、灰白裤子,头发乱糟糟的人骑着摩托跑过来,近了,看见皮鞋上满是泥。朱青对着想了想六号线电子屏上的人物,简直一模一样。
车一停稳,梁欣妻子就急忙问:“没吃了吧?”
“吃了,今天早上吃得很好。”
“在哪儿吃的,这么早?”梁欣妻子问了一句,不等回答就指着朱青说:“这是朱记者,等你一天了。”
“朱记者好!”梁欣忙过来和朱青握手。
朱青握着他的手,感觉和以前握过的哪个医生的手也不一样,梁欣的手没他们那么绵软,可以说十分粗糙,骨节也很大。他呼吸的时候,冒出一股酒气,眼睛里布满血丝。朱青猜测他昨天晚上到底干什么去了?
进了屋子,梁欣给朱青倒茶的时候手抖。朱青想他是不是太累了?便说:“要不您先睡上一觉,我下午再来?”
梁欣端着杯子过来,“没事儿,我洗把脸就好。”说着往盆里倒了瓢凉水,把脸埋进去,大概过了三五十秒,他抬起头来,用毛巾只是擦了擦眼睛部位,脸上带着的水珠往下掉,但看起来精神多了。
梁欣妻子问:“你昨天到底去哪儿了,不回来也不打个电话,打你电话也打不通!”
“昨天我去看张良老汉去了,没想到碰上了张小飞。”梁欣回答。
“啊!”梁欣妻子与朱青不约而同惊叫了一声。
“昨天把病人送到医院办好手续,一看时间还早,才十点半,没事儿干,就说看看张良老汉去吧。”梁欣说着望了望朱青补充道,“张良老汉是海子上的。”“离我们这儿五里远的一个自然村。”梁欣妻子补充。“那个村以前有百八十口人,后来越走越少,前几年只剩下二三十口人,精准扶贫的时候,移民搬迁,张良说啥也不走,说快死的人了,不想动,死了就埋在那块黄土上。别人都搬迁了,村里只剩下他一个85岁的老汉。”梁欣说,“万一有个灾灾病病,说句不好听的,死了也没人知道。我隔段时间去看看他。”
“到了张良老汉家,院门、房门都开着,我有些奇怪,他腿脚不太灵便,一般很少出来,门基本都闭着。但我没多想,就闯了进去,一下看到了张小飞。”
“啊!他?”梁欣妻子惊呼。
“小飞一看到我,脸上马上变得没有半点血色,霍地站起来。我想警察到处在找他,刚才听到我的摩托声他为啥没藏起来?也许他听出是我,知道不会伤他,或者想藏但根本没地方藏,张良老汉家就那两间破窑,连个柜子啥的都没有。当时真把我吓了一跳,我也肯定变成了死人脸,因为那时胸口发闷,脑袋涨得满满的像要爆炸。几分钟时间,感觉过了很长。不是张良老汉说话,我们都愣在那儿不知道会发生啥事?幸亏张良老汉说,你们这是咋回事,都坐呀!站着干吗?我想张良老汉一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很快我判断张小飞不会伤我,我们俩从小是同学,他家谁有了病都找我看,我几乎没算过钱,也从来没见他欺负过人。但心里肯定还是害怕,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便照着张良老汉的吩咐慢慢坐下来,因为不踏实,只把半个屁股蛋子坐在炕沿上。这时张小飞也慢慢坐下来。我才发现他的眼镜破了,用透明胶带胡乱粘着,但透过破碎的镜片,他的目光发虚,到处乱飘,两只手不停地搓来搓去,腿好像在发抖。我怕刺激他,便故意不看他,坐下来和张良老汉说话,但心里忐忑不安。我盼张小飞这时赶快溜走,又想他要是悄悄溜出去,骑着我的摩托跑了,该怎么办?或者他问我要钱跑路,给还是不给?”
梁欣叙述起当时的紧张场面,端起杯子喝了口水。
梁欣妻子说:“没事就好。”
“后来呢?”朱青问。
“因为心里不踏实,想赶快离开。草草问了张良老汉几句,发现他挺好的,只是些老年人常有的慢性病,便给他留了些治感冒、发烧、拉肚子的常用药,以防万一,我就赶紧告辞。这时张良老汉要下地送我,他说村里只剩他一人后,多亏我和小飞不时来看他,要不死了也没人知道。我一怔,才知道小飞也常来这里。出门的时候,我低声提醒了小飞一句,说警察带着警犬到处在找你。”
“没想到小飞听到这句话,突然扑通跪倒地上,抓住我的手,大声痛哭着说,梁哥你告诉我咋办?”
“当时一下把我问懵了。听说小飞杀了人后,我第一反应是不可能,接着就是觉得完了,那时我想人不能冲动,要不后悔也晚了。没想到小飞真的问我,我回答不了。但看着他那害怕、痛苦、悔恨的样子,觉得很难受。几天时间没见,小飞已经没了人样,头发胡子又脏又长,衣服靠近大腿那儿蹭破一块儿,大概是在哪儿摔了一跤。关键是他的眼睛,不像咱们正常人的,空荡荡的好像里面啥也没有,而抓我的手,不停地出汗,弄得我的手黏糊糊的很不舒服。”
“那你咋办?”朱青问。
“还是张良老汉解了围,他说你们这到底咋回事,不能好好说话吗?这句话一下点醒了我,我想应该先把事情了解清楚,看能帮点什么忙,帮不上小飞的忙,帮他妈点儿也好呀。我想起病人找我看病,同样是头疼、乏力,有的只是得了感冒,有的是高血压,有的是脑供血不足,还有的可能患了癌症。有些病我根本治不了,但我一定要把病了解清楚,根据症状给他们些药。有的吃了就好了,有的吃了之后,自己身体免疫力、抵抗力激发出来了,病往好转,甚至是些奇怪的病也能好了。对那些看不好的,我帮着家属帮他们把病人送到大医院,也算尽力了。我于是问小飞吃饭没有?小飞点点头,又摇摇头,一看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我就说不管怎样,先好好吃一顿吧。我想古时候枪毙人还给吃顿送行饭呢,小飞的事先搞清楚再说。这时张良老汉也说,有什么事,先填饱肚子。就是这个时候,我关了手机。”梁欣望着妻子和朱青说。
“为啥要关手机呢?”妻子问。
梁欣说:“为了让小飞放心吃顿饭呗。我把手机关了,放到炕头他能看见的地方。骑着摩托去附近买了两瓶红盖汾酒,一斤猪头肉,一只烧鸡,半斤花生米,两斤挂面。我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焖好了大米,还炒了两盘菜。我给三人倒上酒,我和小飞都是满杯。小飞咚一口就喝了一杯,紧接着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又咕咚一口喝完。喝了两杯,大概四两酒,小飞突然大声对张良老汉说,大爷,我对不起你,我杀人了,以后不能来看你了。张良老汉听到这句话,根本不相信,还骂了小飞一句,让他不要胡说。但很快反应过来,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因为这时小飞明显喝高了,控制不住自己,故作没事一个字一个字咬着说,我真的杀人了,我把二狗他们杀了!说完怕我们不相信,一连重复了两次。他的舌头不听他的使唤,像在模仿别人说话。我记得特别清楚。”
“一瞬间,我们都不动了,然后过了一会儿,张良老汉突然粗暴地推搡着小飞说,你快跑呀,呆在这儿干啥,被抓住要枪毙的!小飞的泪终于忍不住,他像小孩一样抱着头,惊恐地缩成一团,不住地颤抖,大声问,往哪儿跑呢?怎样跑?这时我奇怪地发现,平时与我差不多高的小飞好像骤然间缩小了许多,而且继续往小缩。他抱着头那痛苦的样子让我们也想哭。”
梁欣妻子忍不住说:“现在能跑到哪儿呢?到处是监控摄像头,坐汽车火车飞机、住旅店还要身份证。那些贪污犯那么有钱,跑到国外一个个还被抓回来,张小飞能跑到哪儿去?”
“是没办法跑,小飞也讲了,”梁欣说:“他发现杀了人之后,想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逃跑,拿上手机怕被警察定位,便扔了手机跑。开始想到县城去坐车,跑得越远越好。快到县城时,又觉得坐车很容易被抓住,便返了回来。路上又想到警察可能用警犬找他,便在县城边上一个偏僻的澡堂子里洗了个澡,偷了人家两件衣服偷偷跑出来。寻了个没人的废窑躲了几天,快饿死了,想到张良老汉这儿基本没人来,又离村子那么近,警察应该想不到他会躲到这儿,便跑来打算搞点儿钱再逃。没想到,刚进门,我来了。他看到我在张良老汉这儿大大方方的样子,想到自己以前来了这儿多么从容,现在像只老鼠一样东躲西藏,忽然不想跑了。”
“啊!那他不跑怎么办?”梁欣妻子问。
“我们当时没这样想,小飞一说不跑了,我们也觉得跑关键是没个跑处,跑出去也是吃苦。记起小飞好几天没有吃饭了,让他多吃点儿饭。小飞一吃饭,人好像恢复了正常,他讲逃跑这几天,那些习以为常的山啦、树啦、石头啦不知道咋回事看起来那么大,就在村口看见狗都觉得比他大。他这样一说,我们更觉得逃跑没意思,便不住地劝他多吃。”
梁欣讲到这里,朱青想到来时路上,看到的山峁、天空、纪念馆、广场都那么大,不仅觉得人真是太渺小了,他想到沧海桑田,仔细看梁欣。
梁欣讲了半天,大概累了,打了个呵欠,眼睛里血丝一缕一缕的。
朱青想应该让梁欣睡会儿。
没想到梁欣说:“小飞开始大口吃饭,我心里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就像看到病重的人大口吃饭,病情会好转一样。小飞吃饱饭,用手抹了下嘴,对我说,梁哥,你有没有啥药,给我点儿,让我吃上痛快地死了就行,我谁也不拖累。”
本来梁欣一说出松了口气,朱青跟着觉得一阵轻松,但想到小飞要药自杀,他又紧张起来,想梁欣给小飞药的话,他也犯了罪。梁欣妻子抢先问:“你没给他吧?”
“没有,再说我哪有那种药呢,有也不敢给。我便认真地问小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其实,不是大家想的那样。自从二狗从监狱里回来,小飞没有去过芳芳家一次,他等他们离婚之后,好好和芳芳过日子。因为二狗当年被判刑后,芳芳提出要和他离婚,二狗威胁说她要是敢离,出来后把芳芳和孩子都杀了,而如果暂时不离,让他在监狱里舒服了,他一出狱就离婚。小飞和芳芳相信了他的话,隔段时间给他送钱、送烟,整整等了十年。
那天,小飞在村口遇到二狗,二狗让他晚上去他家里。小飞其实不想去,因为他心里怕二狗,但为了芳芳和以后,他又不得不去,去的时候,因为害怕,他兜里藏了把刀子。
芳芳事先不知道他要去,看到他时,眼睛里闪出一道惊喜的目光,但转眼间变成了惊恐。小飞看见她的一只眼睛青紫,知道肯定是挨打了,又心疼又害怕。
孩子看见小飞,亲热地喊了声叔叔。芳芳马上拉住他。
芳芳伸出胳膊时,袖子滑上去,露出很大一块淤青。
二狗坐在靠墙的一把椅子上,指着对面的椅子让小飞坐下。小飞不想坐,他感觉这样面对面坐着,好像电影里警察审判罪犯,但他没有办法,只好坐下。坐下后,发现他这把椅子比二狗坐的那把椅子矮一截儿。他以前经常来芳芳家,清清楚楚知道她家的椅子高低都一样。低头望了一下,他坐的这把椅子四条腿都被锯了一截儿,然后他看见桌子上放着把弹簧刀,心里激灵了一下。
果然,二狗开口就问小飞,这十年睡了他老婆多少次?
小飞一听这话知道今天没好事。
这时芳芳嘀咕了一句,瞎说什么!
二狗站起来,打了芳芳一记耳光。
那一耳光好像打在小飞脸上,他感觉自己窝囊极了。
孩子马上就哭了,抱住二狗的腿说,别打我妈妈。
二狗一脚把孩子踢开,继续问小飞,睡了几百次?
小飞说,没。但他心里特别慌乱,这些年,他们也亲热过几次,但绝对只有几次。
二狗听到这样回答,走到小飞身旁,杵着领口把他拽起来,在他脸上打了一拳。小飞的眼镜马上被打飞了。
二狗说,他在牢里每次一拿到东西,就想小飞在睡他老婆,恨不得杀了他。他说,你说咋办?一年一万,比嫖女人都便宜。一、二、三、四、五……他边说边一连结结实实打了小飞十拳。当时小飞根本没有感觉到疼,只是觉得害怕。
十万!他对小飞说给他十万就算完事。
小飞一听完这句话,头就炸了,二狗不仅说话不算话,还敲诈他。他抓起桌子上的一只碗向二狗摔去。二狗一躲,碗打在孩子头上,他一声都没吭软绵绵地倒在地上。芳芳扑到孩子身上,很快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然后她向小飞扑了过来。这时小飞看见二狗拿起桌子上的那把弹簧刀,他吓坏了,掏出兜里的刀子朝前捅去,噗地一声就插进了二狗的身子,他没想到人皮这么不结实,隔着衣服这么容易就插了进去。然后他看见二狗的弹簧刀一歪,捅在芳芳身上。小飞拔出刀子,继续朝二狗身上捅去。他感觉自己完全疯了。
“原来是这样!”
“是啊,小飞杀了人逃跑时,带走了自己那把刀子。”
梁欣说:“昨天真怪,小飞讲到这里,天就开始打雷。朱记者,你觉得这样子算不算过失杀人和正当防卫?”梁欣问。
朱青想起昨天在梁欣家门口遇到的闪电,他说“可能算吧。毕竟二狗先对小飞动的手。”
“我和张良老汉觉得应该是。我怕小飞见了警察说不清楚,他可是没有证人啊!就让他把发生过的事清清楚楚写下来。小飞手抖的不能写,我就让他说,我写。小飞喝了酒,说话颠三倒四,不时重复或忘掉细节,我们不停地改。昨天晚上真冷啊!”说着,梁欣掏出三张摁着手印的纸让朱青看。
这三张纸密密麻麻写满字,中间有许多插进去的话,补充的话,删掉的话,每个这样的地方,都摁着一个鲜红的手印,整张纸看起来红通通一片,像染了血。
梁欣说:“我打算拿着这张纸让村里的人签名,联名保一下小飞。”
“那你也不给家里打个电话?”梁欣妻子嗔怒道。
“这,怎么打呢?没办法说。”梁欣摊了摊手,苦笑着回答。
“现在小飞呢?”朱青问。
“他想见见他妈。我把他送回家了。一会儿他要去派出所,投案自首不是减刑吗?他一个人害怕,我陪他去。”梁欣说着,瞧了瞧表,“哎呀,时间差不多了,我去找他,”
梁欣推着摩托车掉头的时候,朱青看见他鞋上都是干了的泥点子,想起他送病人去医院的事情。
离开梁欣家,朱青到宾馆退了房,经过广场时,十几个大妈在跳广场舞。旁边停着辆大巴旅游车,一群人沿着汉白玉台阶缓缓往上走,纪念馆门口一行人在排队。朱青想,从前这里是一片海。
【作者简介】杨遥,1975年生,山西代县人。出版有小说集《二弟的碉堡》《硬起来的刀子》《我们迅速老去》。曾获“赵树理文学奖”、《十月》《上海文学》《山西文学》《黄河》等刊物作品奖。
(插图/张学聪国画《雪浴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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