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传龙:王阳明“到底是空”之说辨析——兼论王阳明与湛若水、方献夫的学术分歧论文

王传龙:王阳明“到底是空”之说辨析——兼论王阳明与湛若水、方献夫的学术分歧论文

[摘 要]王阳明晚年在将“致良知”作为最终话头之前,曾提出过“到底是空”之说,并认为这是学问之极致。由于此说具有明显的侫佛特性,湛若水、方献夫两人均不能接受此说,与王阳明寄信反复争论。但阳明本人拒绝收回此说,并因此与湛若水产生了重大的学术分歧,直到阳明去世也并未弥合。究其原因,“吾性自足”是阳明学的基石,但这种具足性却只能通过“到底是空”来实现,因为只有空性才能具足万法。阳明坚持此论,因为这才是阳明学的最终归宿,但阳明学派之动荡分裂也因此种下了前因。

[关键词]“到底是空”;王阳明;湛若水;方献夫

正德十一年(1516)前后,王阳明曾提出过“到底是空”之说,并认为这是学问的终极归宿。尽管阳明门人在汇编《传习录》《阳明先生文录》等书稿时,有意识地弱化了阳明的侫佛倾向并辑录了大量阳明“排佛”的文字[1],但种种迹象表明,“到底是空”之说,阳明直到去世时仍在坚持,而这也成为他与湛若水、方献夫的关键分歧所在。但阳明为何会固守“到底是空”之说,湛若水、方献夫又与阳明进行了怎样的论辩,三人学术分歧的关键点具体为何?由于相关问题直接关系到三人学术的核心宗旨,笔者拟对此进行专门考辨,不足之处,尚祈各位方家予以指正。

一、争论的产生

正德六年(1511)冬,方献夫谢病辞官,欲归隐西樵山中,王阳明作《别方叔贤序》以赠:“予与叔贤处二年,见叔贤之学凡三变:始而尚辞,再变而讲说,又再变而慨然有志圣人之道。方其辞章之尚,于予若冰炭焉;讲说矣,则违合者半;及其有志圣人之道,而沛然于予同趣。将遂去之西樵山中,以成其志,叔贤亦可谓善变矣!”[2]247从这段描述看出,方献夫在与王阳明相处的两年内,从“于予若冰炭”到“沛然于予同趣”,已经逐渐接受了后者的思想,所以才会“学之每变,而礼予日恭,卒乃自称门生而待予以先觉”[2]247。从稍后双方来往的信件来看,方献夫称赞阳明“如先生之见,真是天下一人者矣”[注][明]方献夫:《西樵遗稿》卷八,[清]康熙三十五年(1696)方林鹤刻本,中山图书馆藏,第11页。,足见其服膺阳明学之深。而从阳明学的发展脉络来看,正德四年王阳明始在贵阳揭“知行合一”之教,正德五年十一月王阳明入觐京师,与湛若水、黄绾邃密共学,可以说方献夫与王阳明由相处而师从的时间段,也正是王、湛二人志同道合、关系最为融洽的时期。据正德七年王阳明《别湛甘泉序》云:“吾与甘泉友,意之所在,不言而会;论之所及,不约而同;期于斯道,毙而后已者。”[2]246湛若水回忆此期与王阳明相处,亦云:“入司验封,众志皆通,孚于同朝,执经相从。”[注][明]湛若水:《湛甘泉先生文集》卷三十一《阳明先生王公墓志铭》,[清]康熙二十年(1683)黄楷刻本,山西大学图书馆藏。考虑到方献夫与湛若水是同科进士,又都入选翰林院庶吉士,友情之深并非无因,但方、湛二人与王阳明的友情却完全是以学术为纽带建立起来的,学术上的重大分歧必然会影响到他们之间的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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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献夫、湛若水与王阳明都深感朱熹学说的繁琐与支离,并力图寻求到最有效的解决之道,但三人的答案却不尽相同:方献夫推崇与朱熹相对的陆象山,并“以为象山之学即是孟子之学,其一言一行无不似孟子处,其气象亦然”,甚至称象山为“再生孟子”[注]《西樵遗稿》卷八,第1页。;湛若水师从陈白沙,标举“随处体认天理”,于日用间随其所寂所感时,体悟吾心本体之自然者;王阳明则杂取佛、道,希望自创体系,寻找到一条更为简便直截的成圣之道。从实际情况来看,湛若水已然形成了自己的体系,进入稳固坚守阶段;王阳明的体系也已初步形成,但仍在继续调整;方献夫则没有形成自己的体系,还处在尊陆排朱的前人俗窠之内。但由于三人反对朱子学的出发点相同,故很容易达成初步的默契,并在争论中互相汲取对方的优点和长处,获得同行多师、切磋琢磨之功,如王阳明所称:“晚得友于甘泉湛子,而后吾之志益坚,毅然若不可遏,则予之资于甘泉多矣。”[2]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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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性自足”是阳明学的基石,但这种具足性却只能通过“到底是空”来实现,因为只有空性才能具足万法。若有一法非空,则此法既属于万法之一,则自然无法具足万法;同样只有万法皆空,才能为心境的灵明所容纳含摄,否则心境就变成了盛物的器具。因此当弟子询问用兵之术时,阳明回答:“用兵何术?但学问纯笃,养得此心不动,乃术尔。”[2]1498又称:“往年尚疑未尽,今自多事以来,只此良知无不具足。”[2]1287王阳明提出“到底是空”之论时,正是他逐渐祛除犹疑、构建“致良知”体系之时,也是他真正将良知的具足性推向极致之时。阳明“不辟佛氏及到底皆空之说”,因为这才是阳明学的极致之论,也是圣学的终极归宿。然而“到底是空”之论,一望而知出于佛教,甚至无法通过诠释儒家经文的方式加以掩饰。此事对于阳明本人并非问题,从他的“三间房”之喻[注]据《王阳明年谱》,王阳明五十二岁时答张元冲问,云:“圣人尽性至命,何物不具,何待兼取?二氏之用,皆我之用。……但后世儒者不见圣学之全,故与二氏成二见耳。譬之厅堂三间共为一厅,儒者不知皆吾所用,见佛氏,则割左边一间与之;见老氏,则割右边一间与之;而己则自处中间,皆举一而废百也。圣人与天地民物同体,儒、佛、老、庄皆吾之用,是之谓大道。”亦可以看出,阳明主张佛教、道教本为儒家自身所有,只有重新统合三教才能恢复儒家的全体大用。但对于当世的绝大部分儒者,即使是湛若水这样豁达的学者,这仍然超越了可以接受的界限。阳明无疑意识到了这一点,因而绝少阐释阳明学的“向上一路”,而将其留给天资卓绝的门生后学自行领悟。王阳明体系大成之时已到暮年,真正受其亲传指点自此门径悟入者,仅有被他视为“法器”的王畿一人。据徐阶《龙溪王先生传》记载,阳明“为治静室,居之逾年,遂悟虚灵寂感,通一无二之旨”[3]823,此等修行之法已非儒家本色,而是偏重于佛教止观法门。王畿所作《调息法》,与佛教天台宗智顗的《修习止观坐禅法要·调和第四》存在大面积文字雷同,亦可佐证。因为王畿具有纯粹的佛教修行经历,所以他在领悟本性具足、到底是空的概念上毫无障碍,直接透悟了了义法门,在天泉证道时揭示出阳明学“向上一路”。所谓“无善无恶心之体”,究其实不过是“到底是空”一句的转语,空性本无善恶、无不具足,亦即良知之本体。阳明称之为“此是传心秘藏,颜子、明道所不敢言者”[注][明]王畿《龙溪王先生全集》卷一,[明]万历四十三年(1615)刻本,日本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藏,第3页。,王夫之则称“阳明天泉付法,止依北秀、南能一转语作葫芦样,不特充塞仁义,其不知廉耻亦甚矣”[4]625,贬抑虽过,但也道出部分实情。

二、问题的实质

实际上,阳明本人的态度在正德十六年所寄湛若水、方献夫各一通的书信中表露得十分清楚。当时王阳明收到湛若水所寄《学庸测》、方献夫所寄《大学原》诸书,在阅读之后分别作答,谓湛氏“及根究老兄命意发端处,却似有毫厘未协,然亦终当殊途同归也,……致知之说,鄙见恐不可易”[2]194,谓方氏“吾兄忽复牵滞文义若此,吾又将谁望乎?……至于入门下手处,则有不容于不辩者,所谓毫厘之差千里之谬矣”[2]197,阳明又称自己“意到恳切处,不得不直”、“言语直冒,不复有所逊让”,自信而不疑,是己而非人,亦是学问大成后之气象。尽管湛、方二人又都复信商榷,但阳明却单方面停止了辩论,不再对此进行回应。笔者认为,要弄清阳明本人为何如此做的缘由以及厘清他与湛、方二人的分歧所在,就必须揭示出“到底是空”之论的实质,因为这不仅是三人学术上分道扬镳的起点,也是阳明学的最终归宿,“乃学最紧关处”。

关于“到底是空”的争论,并非只是王、湛、方三人学术论辩中的一段插曲,而是三人学术体系的关键性分歧。这次争论虽然并没有影响到三人的友情,但自此之后三人在学术思想领域渐行渐远,裂痕已然无法弥合。湛若水隐居于西樵山中之后,与同隐一山的方献夫频繁对话,双方一度议论相合、思想趋同。但方献夫思辨不足,又喜牵滞文义自以为独见,尚无能力与王、湛二人分庭抗礼。尽管如此,在反对王阳明“到底是空”、“格物博文”诸说时,方献夫则与湛若水立场一致,声称“生尚有未释然者,……甘泉于此处亦疑”[注]《西樵遗稿》卷八,第12-13页。。湛若水在回避了“到底是空”这一关键性的分歧之后,曾尝试继续与王阳明讨论“格物”之功,但却遭遇了对方的沉默以对,如湛若水后来所述:“我居西樵,格致辨析。兄不我答,遂尔成默。”[注]《湛甘泉先生文集》卷三十《奠王阳明先生文》。不仅如此,在王阳明揭“致良知”三字作为最终话头之后,开始非议湛若水的理论体系,此事亦载于湛若水的《奠王阳明先生文》中:“兄抚两广,我书三役。兄则杳然,不还一墨。及得病状,我疑乃释。遥闻风旨,开讲穗石。但致良知,可造圣域。体认天理,乃谓义袭。勿忘勿助,言非学的。离合异同,抚怀今昔。切劘长已,幽明永隔。”[注]《湛甘泉先生文集》卷三十《奠王阳明先生文》。由此可知,在阳明最后的几年中,已经与湛若水的理论体系划清了界限,视“体认天理”为“义袭”,而一以“致良知”为成圣之功,甚至对湛氏的来信“遂尔成默”、“不还一墨”。尽管湛若水安慰自己这是由于阳明的病情之故,但考察其实,这一段时期王阳明与湛、方二人仍偶有书信来往,只是不再就学问分歧予以讨论;与此同时,王阳明却仍与徐成之、黄绾等人书信往复,探讨学术异同,而讲学之事亦未中辍。此可见湛若水“我疑乃释”之语,盖不乏为友避讳之意,实际上二者的学术分歧已无法调和。前辈学者往往强调王、湛学说大同小异,一方面是由于两人私交甚笃,造成了一种无论在生活上还是思想上都水乳相融的主观印象;另一方面也未能准确区分阳明门人的调和之力,而误以为这一切均符合阳明本人的意图。

王阳明的一生与佛、道两家纠缠不清,而以佛家尤甚。甚至可以说,在阳明学的每一次转折点上,背后都有佛教的影子在晃动。据《海日先生行状》云:“岑太夫人稍祟佛教,(王华)则又时时曲意顺从之,亦复不以为累也。”[2]1423岑太夫人为阳明祖母,寿考百岁,王华亦于七十六岁命终,则二人尊长身份几乎贯彻了阳明的一生。“稍祟”云云为史家《春秋》笔法,而阳明父王华又“曲意顺从之”,若说阳明生于一个佛教气氛浓郁的家庭中恐不为过。阳明自云:“吾亦自幼笃志二氏,自谓既有所得,谓儒者为不足学。其后居夷三载,见得圣人之学若是其简易广大,始自叹悔错用了三十年气力。大抵二氏之学,其妙与圣人只有毫厘之间。”[2]40其中“自幼”、“三十年”云云,应是写实之语。至于“居夷三载”,所指为“龙场悟道”之事,这也是阳明学真正诞生的关键点,但若考索其发生之契机,当亦由佛教而来。今《卍续藏经》有王阳明所作《药王菩萨化珠保命真经序》一篇,对此经历言之甚详:“予谪居贵阳,多病寡欢,日坐小轩,捡方书及释典,始得是经阅之。其妙义奥旨,大与虚无之谈异,实予平生所未经见。”[注][明]王阳明:《药王菩萨化珠保命真经序》,载《卍新纂续藏经》,[日]东京:国书刊行会印行,No.25-B。可见阳明谪居贵阳期间,“日夜端居澄默,以求静一”[2]1234,而所阅之书除祛病医方之外,尽为佛教典籍。至阳明龙场悟道之后,“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乃以默记五经之言证之,莫不吻合,因著《五经臆说》”[2]1234。之所以要“默记五经之言”,正因为手头别无任何儒家书籍之故,而《五经臆说序》“龙场居南夷万山中,书卷不可携”[2]917之语亦可佐证。从先后顺序来看,王阳明的“独悟”因佛理而催生,待其理论体系形成之后,才“以默记《五经》之言证之”。而龙场悟道的关键,在于领悟了“圣人之道吾性自足”,这最终成为阳明学的基石,但这种吾性、吾心具足万法的特性显然属于佛家而非儒家。正是由于吾性自足,所以阳明强调“心外无物”,“以物为心意之所著”,格物之功也就顺理成章地转变为“正念头”。湛若水的“随处体认天理”强调心的观照作用,与阳明学的佛教特性具有一定程度的重叠,所以早期彼此间多所启发,“众志皆通”。但湛若水所谓的“天理”在宇宙间流行,心、物同体,是一种高于心的存在,也是心需要向外体悟、靠拢的对象;而阳明所谓的“天理”亦即“良知”,是心所本来具有的一种功能,也是心的本质属性,体用为一,却不离于心外。从这个角度出发,阳明学在体系完善之后,自然会指责湛氏之学是向外求取,是义袭而取,根本原因在于湛若水并不承认心性这种具足万法的特性,而这种分歧实际上是无法弥合的。湛若水之学虽然外表似禅,但本质非禅,甚至批评佛教“觉其无实,亦无实德实事,如谈空画饼耳”[注]《湛甘泉先生文集》卷七《答欧阳崇一》。;而阳明学具有佛教的核心特性,视一切“实德实事”皆具足于心,但却以五经的全新阐释为外表,故似儒而非儒。湛若水、方献夫两人均认为阳明训释“格物”二字有误,并试图通过五经文本的辞义考证与之商榷,而阳明反认为两人“牵滞文义”、有“支离之憾”[注]《湛甘泉先生文集》卷七《答阳明》:“所示前此支离之憾,恐兄前此未相悉之深也。……则自癸甲以后自谓颇见归一,不知兄之所憾者安在也?”,并坚信己说“是圣学传心之要,于此既明,其余皆洞然矣”[2]194。讨论既然格格不入,甚至进入了互相指责的阶段,沉默不答未始不是一种很好的选择。

由于王阳明的理论体系不断深化调整,故数年后已与湛若水的体系出现较大分歧。正德十年,湛若水回乡丁母忧,王阳明往迎于南京龙江关,双方就“格物”的概念进行了辩论。从现存信件来看,争论的关键在于王阳明“以物为心意之所著”[注]《湛甘泉先生文集》卷七《与阳明鸿胪》。,心外无物,因而格物之功就演变为“正念头”[注]《湛甘泉先生文集》卷七《答王宜学》云:“阳明所见固非俗学所能及,但格物之说以为正念头,既于后面正心之说为赘,又况如佛、老之学皆自以为正念头矣。”。湛若水主张“人心与天地万物为体,心体物而不遗”[注]《湛甘泉先生文集》卷七《与阳明鸿胪》。,虽然肯定了心在认识上的功用,但不能认同王阳明向内格物的概念转换。湛若水未能意识到这是阳明学体系深化完善的必然结果,而误以为这只是王阳明“恐人舍心求之于外”的对治药方,因而委婉批评“不免急迫,以召疑议”,“平日所以受益於兄者尚多不在此也”[注]《湛甘泉先生文集》卷七《与阳明鸿胪》。。然而次年方献夫自西樵山过访湛若水墓庐,告知王阳明“不疑佛老,以为一致,且云‘到底是空’,以为极致之论”[注]《湛甘泉先生文集》卷七《寄阳明》。,令湛若水极为惊讶。方献夫等人已感受到王阳明有“喜同而恶异,是己而忽人”的作风,认为堪与其辩驳此事者惟有湛若水:“非先生辨之其谁也?”[注]《湛甘泉先生文集》卷七《答阳明王都宪论格物》云:“不辨之,则此学终不一而朋友见责。王宜学则曰:‘讲求至当之归,先生责也。’方叔贤则亦曰:‘非先生辨之其谁也?’辨之,则稍以兄喜同而恶异、是己而忽人。是己而忽人,则己自圣而人言远矣,而阳明岂其然乎?”按,此书写作时间虽在稍后,而所记述王宜学、方献夫之言论则为追忆当时之语。又据《湛甘泉先生文集》卷三十《奠王阳明先生文》称:“方子来同,谓兄有言,‘学竟是空’,求同讲异,责在今公。予曰岂敢,不尽愚衷!”其中“求同讲异,责在今公”云云,即谓王、方二人言论。湛若水一方面认为王阳明并无此病,另一方面也慨然以之为己任,次日即寄信王阳明,称:“若然,则不肖之惑滋甚。此必一时之见耶?抑权以为救弊之言耶?不然,则不肖之惑滋甚。……叔贤所闻者,必有为而发耶?此乃学最紧关处,幸示教以解惑。”[注]《湛甘泉先生文集》卷七《寄阳明》。一封短信之中连用两次“不肖之惑滋甚”,并称“此乃学最紧关处”,可见王阳明“到底是空”之论给湛若水所造成的冲击之巨大。王阳明的回复信札均未收录至文集之中,但从湛若水一方的记录来看,王阳明仍在继续坚持己论,并开始攻击前者的学说。湛若水宣称“莫空匪实,天理流行”,亦即宇宙间一气充塞而天理流行,皆为有而非空,王阳明则反驳“天理”二字并非从校勘仙佛处得来,不可藉此纠彼[注]《湛甘泉先生文集》卷三十《奠王阳明先生文》:“予曰岂敢,不尽愚衷!莫空匪实,天理流行。兄不谓然,校勘仙佛,天理二字,岂由此出?”,并在与他人的对话中指责“随处体认天理”是求之于外[注]《湛甘泉先生文集》卷七《答杨少默》:“阳明近有两书,终有未合,且与陈世杰谓:‘随处体认天理是求于外’。”。湛若水发现王阳明毫无放弃“到底是空”之论的可能性,认为再反复辩论亦无济于事,最终选择了避而不谈。在回复阳明的一封信中,湛若水称:“中间不辟佛氏及到底皆空之说,恐别有为,不肖顽钝,未能领高远之教。虽若小有异同者,然得于吾兄者多矣,此一节宜从容以候他日再会,或有商量处也。”[注][明]湛若水:《甘泉先生文集·外编》卷七《答王阳明书》,[明]嘉靖十五年(1536)刻本,北京大学图书馆藏。事实上,直到阳明去世,湛若水虽然与之多次书信往复,却始终没有再就此话题进行讨论,这无疑是一种有意识的主动回避。此后在回答弟子周冲关于“儒释之辩”的提问时,湛若水再次提及:“往年曾与一友辩此,渠云‘天理二字,不是校仙勘佛得来’,吾自此遂不复讲。吾意谓天理正要在此歧路上辩,辩了便可泰然行去,不至差毫厘而谬千里也。”[注]《湛甘泉先生文集》卷八《新泉问辨录》。由此可见,尽管湛若水内心仍想与阳明辩论“到底是空”之说,但他很明白“朋友数,斯疏矣”的道理,最终克制住了反复争论的冲动。湛若水虽然回避了争端,守住了与阳明的友情,但却感觉自己没有尽到直言不讳的诤友义务,因而内疚于心。在后来寄付欧阳德的信中,湛若水叙述了自己当时的心境:“往往见阳明门弟尊佛而卑圣,至谓孔子为缠头佛、佛乃上圣人,亦尝痛之,愧不尽心于知己者。”[注]《湛甘泉先生文集》卷七《答欧阳崇一》。正如湛若水所说,“到底是空”之论“乃学最紧关处”,所以他始终未能放下这一心结。即使在王阳明去世之后,湛若水作文祭奠之时,他仍然再次叙及这番争论的经过,内心耿耿,可见一斑。

在农业保险运营中,政府的选择为补贴与不补贴,保险公司的决定仍为经营与不经营。假设政府补贴B,保险公司经营,政府所得的收益为Q;保险公司不经营损失为D,做出分析,结果如表3所示。

三、余论

“到底是空”,是王阳明所指出的学问最终之归宿,但阳明看重的并非“万法皆空”的勘破放下,而是“空生万法”的修齐治平。心之本体无善无恶,无不具足,因而一切仁义道德皆自此空性而生出。如阳明在天泉桥上所言:“上根之人悟得无善无恶心体,便从无处立根基,意与知、物皆从无生,一了百当,即本体便是工夫。”[注]《龙溪王先生全集》卷一,第2页。此几句简易直截,将良知学的“向上一路”叙述得十分清楚,亦可见阳明看重的是“意与知、物皆从无生”的生法,而不是“意与知、物皆归于无”的灭法。由此可见,“到底是空”虽然具有鲜明的佛教特性,但阳明学的意图却在于将其导向儒家的经世济用,这是一种以佛家为体、儒家为用的新模式,与以往通过反复阐释儒家经典而搭建起来的体系截然不同。传统儒学“通经致用”的前提是“通经”,而儒家经师的历代注疏已变得极为臃肿,再加上众说纷纭,学者往往需要皓首才能穷究一经,耗时耗力而所得不多。而一切需要牵扯经典概念、文本而论证的理论,在阳明学这种简易的体系之前都会显得支离累赘,所以尽管湛若水强调自己并没有“二之”之病,阳明仍然感其有“支离之憾”。但这种“到底是空”的极致体系并不适合所有人,甚至并不适合绝大部分人,所以阳明强调这是“上根人”的法门,“上根之人,世亦难遇,……此颜子明道不敢承当,岂可轻易望人”[2]1317,“我久欲发,恐人信不及,徒增躐等之病”[注]《龙溪王先生全集》卷一,第2页。。从最终的结果来看,即使湛若水、方献夫这种禀赋之人都不能接受此说,阳明的顾虑并非没有来由。若不能领悟“到底是空”,则会执着于有善恶之别,意乍动时即分善恶,学者就必须要下一番为善去恶的着实功夫,亦即“为善去恶是格物”。但人虽有执念,“到底是空”的本质却未变,心外无物,格物之功也只能在心上作用,因而格物即是正念头,此亦是自然之理。

“到底是空”虽然是阳明本人所坚持的“极致之论”,但却是一个无法公开的论点。一方面,当时社会上的儒佛之辨仍极为严重,像王阳明这种具有兼容三教气魄之人如凤毛麟角,而某种学说一旦被视为禅,就会遭到士大夫阶层的集体排斥与抵制;另一方面,空性也是一把双刃剑,既含生法也含灭法,这意味着一切仁义礼智都是后天所附加的属性,对于儒家征实的道德体系是一种瓦解。阳明虽然没有收回“到底是空”的观点,但也没有再次公开谈论,《传习录》等书更是无一语及之。因为此论点过于敏感,湛若水在发现阳明并非一时偶误之后,同样选择了回避不提。然而避开了这一根本问题,就无法理解阳明学的格物论为何会演变为正念头,是以三人后续的讨论龃龉难合。此极致之论发于王阳明晚年,此后他戎马倥偬,主要门生弟子也散布于各地为官,故除王畿深有自悟之外,其余诸人多未能聆听。否则以阳明之善教,或可凭借威望及学力,逐渐引领弟子趋向学问之终极。据徐阶《龙溪王先生传》:“既而有叩玄理于文成者,文成以‘有心无心、实相幻相’诏之。公(王畿)从旁语曰:‘心非有非无,相非实非幻。才著有无、实幻,便落断、常二见。譬之弄丸,不着一处,不离一处,是谓玄机。’文成亟俞之。文成至洪都,邹司成东廓暨水洲、南野诸君,率同志百余人出谒。文成曰:‘吾有向上一机,久未敢发,近被王汝中拈出,亦是天机该发泄时。吾方有兵事,无暇为诸君言,但质之汝中,当有证也。’”[3]823类似的对话文字虽然被有意识地刊落,不见载于阳明诸著作之中,但若细致考索存世文献,仍有脉络可寻。“有心无心、实相幻相”云云,亦是“到底是空”之注脚,与“无善无恶心之体”同属“向上一机”。正如罗钦顺所讽刺之语:“(王阳明)《答陆原静书》有云:‘佛氏本来面目,即吾圣门所谓良知。’渠初未尝讳禅,为其徒者必欲为之讳之,何也?”[5]96阳明令弟子“质之汝中,当有证也”,然王畿并无领袖才能,言语多直截敢言,又往往杂引佛经以佐己说,而不肯以儒家概念装饰其外,是故立论虽高却无法厌服同门。流波所及,阳明后学每下愈况,遂开后世空疏一脉。概言之,阳明学之简易直截、功用深远导源于兼取三教而不主一家,但阳明学派之动荡分裂,亦自“到底是空”一语现世,就已经种下了前因。

参考文献:

[1]王传龙.阳明心学流衍考[M].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15.

[2]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王阳明全集(新编本)[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

[3]吴震.王畿集[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

[4]王夫之.船山全书(第12册)[M].长沙:岳麓书社,1996.

[5]罗钦顺.困知记[M].北京:中华书局,1990.

[收稿日期]2019-04-24

[作者简介]王传龙(1980—),山东诸城人,厦门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助理教授,主要从事古典文献学、宋明理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B248.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4307(2019)04-0067-05

[责任编辑:张林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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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传龙:王阳明“到底是空”之说辨析——兼论王阳明与湛若水、方献夫的学术分歧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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