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历史唯物主义作为马克思的历史哲学范畴一直都是学界关注的焦点问题,而对历史唯物主义范畴之中的时间要素的反思也构成了其核心内容之一。一些批判者将历史唯物主义直接解读为以线性时间特征为其内在本质的历史主义的代名词,并进一步将之作为线性历史观发展的顶峰。这是一种根本性的误解。本雅明指出了其中的关窍,不同于以“空泛、雷同的”线性时间为基本依据和特征的历史主义,历史唯物主义以“当下性”(Jetztzeitlichkeit)时间体验作为根本特征与超越性旨向。时间的“当下性”特征以对同质、空泛的线性时间的中止与充满为其旨归,从而达到对被历史主义进步论所压抑的过去与传统的救赎作用。
[关键词]历史唯物主义;历史主义;线性时间;当下性
引论
历史唯物主义作为马克思的历史哲学范畴,通常被解读为以线性时间特征为根据的历史主义的代名词,比如施特劳斯、阿伦特、洛维特、沃格林等都将马克思的历史观视为线性进步史观的发展顶峰。他们对马克思历史观的一般断定就是:马克思的历史观是世俗主义一元论的典型代表。具体而言,施特劳斯将马克思与黑格尔一同当作现代性第二次浪潮的顶峰。他认为,现代性“第二次浪潮始于卢梭,但顶峰是黑格尔和马克思,他们实现了从自然到历史的决定性变更。对这些思想家而言,历史本身成为道德目的的源头”[1](p87)。在施特劳斯看来,自然与历史的对立根本上来说就是古典与现代的对立,马克思作为黑格尔历史哲学的传人是历史主义的典型代表。阿伦特则认为,马克思的历史观念直接是对其革命思想的理论支撑,马克思“把黑格尔式的全部历史意义——自由理念的逐步展开和实现——转化为人类行动的目的”[2](p74)。换言之,在阿伦特看来,马克思的历史观直接表达着以革命的手段在世俗时代实现理念王国的观念。她进一步强调,马克思的历史哲学就是“实现哲学”的过程。洛维特直接将马克思作为现实主义与经验主义的代言人,他认为世界由于黑格尔而变成哲学的,却由于马克思而变成现实的、变成政治经济学。“历史唯物主义是国民经济学语言的救赎史。”[3](p56)沃格林则把马克思直接当作“灵知社会主义”的代言人,同样将马克思作为一个线性历史主义的一元论者:“马克思是中世纪宗派式的圣灵附体的安慰者(paracletes),是一个逻各斯成肉身的人,通过他在世间的活动,人类将普遍地成为盛装逻各斯的器皿。”[4](p136)沃格林认为,马克思直接用现实的范畴取代了实在的范畴,其历史唯物主义的旨归就是通过革命实践在必然王国实现自由理念,从而使得现代人失去了现实与实在之间的张力性体验。用他的话来说就是:以前,神灵居住在地球的上方,现在他们已经成为地球的中心。
对于直流电动机,电磁转矩的控制是根据式(4)实现的,若电刷置于几何中性线上,气隙磁场箝位效应使得转矩角λ限为定值90°电角度,控制电磁转矩主要是改变电枢磁动势的幅值亦即调节电枢电流来实现的。按转子磁场定向的矢量控制约束id=0就是效仿电刷置于几何中性线上的直流电动机控制电磁转矩的。
就此而言,从历史哲学的角度看,他们均将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定位为进步论与世俗主义一元论的历史观。这种历史观指称是对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范畴的降格,最明显的表现就是他们直接将马克思当作历史现实主义与经验主义的代表,从而忽视了其超越性意义。而这种表现又是基于他们将线性矢量时间作为马克思历史观的主要特征与依据。因而,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作为马克思的历史哲学所彰显的时间性特征经常被解读为遵循了基督宗教意识形态中呈现出来的线性时间与历史特征,这种线性矢量时间或流俗历史时间是现代性时间的本质特征。“现代性”所表现出的时间特征便是以追求“新异”为目的的线性特征,这也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所呈现出的新不可逆时间的特征。
我们可以说,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作为对历史主义的批判性呈现,表现为一种二元性的模式。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史前史与真正历史的呈现。马克思的这一简短论断意味深长,他在其文本中将截止到资本主义社会或者第二大社会形态的历史统称为史前史,而真正的历史在马克思的理论中尚未到来或者说被马克思“悬置”。这种超越性旨向一览无余。因而,马克思思想所表现出的对资本社会现实性的彻底批判是基于对本然状态的理论直观,对现实资本主义历史的批判是基于一种对原初历史概念的把握。同时,也可以说,对现实的历史主义的批判也是对支撑它的线性时间观的批判以及对更本真时间体验的理解。在阿甘本看来,革命的真实象征或者说原始任务并非仅仅是落实于经验层面的改变世界,更重要的是“改变时间”。阿甘本认为,对于历史哲学的反思,仅仅关注历史而不关注时间是本末倒置的现象。因而,必须把现代以来历史的革命性概念和时间的传统经验结合起来。不能让历史主义所依托的线性时间体验遮蔽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时间要素的真实意蕴。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中的时间概念与马克思无产阶级革命理论息息相关,是从史前史到真正历史过渡的理论枢纽[5](p130-131)。历史唯物主义时间之维作为反思马克思的历史哲学的核心要素直接关系到无产阶级革命思想是否是对现代革命的一种超越。如若历史唯物主义与历史主义在时间特征上同出一源,那么无产阶级革命就还是现代革命的“函数”之一。因而,用本雅明的话来说,无产阶级革命对现代革命的超越同时也就表现为支撑历史唯物主义的当下性(Jetztzeitlichkeit)时间特征对支撑历史主义的现代性线性时间的一种批判与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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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现代性线性时间作为历史主义的同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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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资本的时代,现代性时间以物理时间的模式呈现出一个相同单位的同质序列。上面提到现代历史主义的进步论时间一个共识性的判断是:这种线性进步论时间是植根于基督教的信条的。历史主义通过基督—耶稣所实现救赎时间的神学断言直接纳入了启蒙运动的中的理性与进步信仰,从而将神圣性直接化为世俗历史性。这显然是现代性视野中的基督教意识形态,而非真正的基督教哲学。在《圣经》所阐释的基督教哲学中,世俗时代的所有人都是“世间的朝圣者”,“单单这个事实就使基督教历史意识和我们自身的历史意识区分开了”[2](p62)。换言之,我们自身的历史意识服务于由近代“个人”的崛起而形成的创造历史的观念。因此,某种程度上而言,革命由纯粹的理念化为行动,是近代以来以进步论信念为支撑的历史主义的作用。进步观念直接代替了“天意”,从而开启了资产阶级时代的由“个人/主体”发动的革命实践,“人将取代上帝,对人的进步的信仰将取代对天意的信仰”[3](p78)。正如马克思所表明的,现代资产阶级革命就是以“不断革命”的形式破除“神圣性”与“传统”,“否则就不能生存下去”[7](p403)。现代革命之后的所有政治因素和理论都将在历史主义的范畴内发展并从属于他们。洛维特认为,欧洲精神危机正是发生于进步论兴起的时候,即在17世纪末到18世纪初,进步取代了天意。天意从此失去了反思意义上的神秘与完满,而被还原为现代个人纯粹运动过程。就此而言,形成的共识便是:现代性的时间概念是对线性的、不可逆的基督教时间的世俗化。现代性时间所呈现的这种同质、线性和空洞的特征源自“手工制作的经验,得到了现代机械的认可,确定了一致的线性运动对循环运动的优越性”[5](p141)。
当马克思说,法国革命穿着罗马的服装走上历史舞台时,只是“请出亡灵来为自己效劳”[7](p669),也就是说,“古罗马是一个被现在的时间所充满的过去”[11](p273)。换言之,以法国革命为典范的现代资产阶级革命一定程度上局限于“现代性时间”之内对“过去(罗马)”进行改写,传统与过去变成了“现代性的”,而失落了其原初的意义。正如阿伦特指出的,罗马的开国之举本身是一种伟大的奠基行动而非摧毁行为。与之相对,本雅明认为,马克思的革命理论则是包容所有过去的因素,其是对过去的实现与“救赎”,是一种努力趋向起源与目标统一的理论诉求。马克思以历史唯物主义为根据的无产阶级革命的重任是把“一个特别的时代从同质的历史进程中剥离出来”[11](p275)。换言之,无产阶级革命不仅意味着对过去世代的救赎,更是对本真历史与时间的救赎。“弥赛亚侧身而入的门洞”就是由时间跨入永恒的瞬间,也是本雅明意义中的历史唯物主义的时间特征的题中之义。阿甘本作为本雅明的继承者,进一步深化了本雅明的思路,与本雅明一样,他同样把“弥赛亚时间”看作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中所体现的独特的“当下性”时间体验。这种时间所体现的不是线性流俗时间,而是仅仅在“流俗时间内运作,用力促逼它并将之变形的运作时间”[14](p94)。也就是说,历史唯物主义的时间性特征就是以一种“运作时间”置换资产阶级社会中由“生产时间”所主导的“线性时间”模式,从而通过真正的运作时间或当下性时间体验抵达本真的历史与时间性体验。本雅明与阿甘本均强调一种“现时性、当下性(Jetztzeitlichkeit/kairology)”,并将之称之为“弥赛亚”的时刻,在这种当下性之中,无产阶级革命所表征的真正的革命打断了连续性、同质性的历史,引入了一个新的日历。这是历史唯物主义蕴含的新的时间要素的诞生,“真正的历史唯物主义并不追寻沿着无限的线性时间持续进步的空洞幻想,而是在任何时刻都准备停止时间,因为它铭记人类的原始家园是快乐。在真实革命中所经历的正是这种时间”[5](p157)。也就是说,历史唯物主义所蕴含的时间要素时刻激发着人们摆脱“空泛、雷同、线性、重复”的时间体验,从而去追求原初的丰富性中蕴含的永恒与无限。如果说,历史主义沉迷于对线性的、“历史性”的连续性的理论旨向,那么“当下性”也意味着一种“共时性”的汇聚,或者说是本雅明意义上的“星丛”体验。它是“对不变的‘存在诡计’的再现,后者不断地重新开始并与自身保持一致……另一方面,当下又是时间的中断,是一切综合的断裂、以及一种脱离历史连续性幻象的另类路线的无序突现”[8](p166)。
二、历史唯物主义与“当下性”(Jetztzeitlichkeit)时间体验
也就是说,就历史本身的时间性要素而言,历史唯物主义要超越历史主义的时间之维,就意味着用当下性时间去超越现代性线性流变时间,而支撑历史唯物主义的这种当下性时间体验被本雅明的继承者阿甘本当作一种“剩余的时间”。阿甘本通过《圣经》中保罗书信与保罗事迹并结合本雅明对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分析对“剩余时间”进行了解析。这种“剩余时间”就是本雅明所说的“现在时间”(Jetztzeit)或者“当下”[11](p274)。在这个当下里,历史主义的世俗时间被禁止与停顿,这种当下性时间体验不再转向历史主义的未来概念之中,而是直接关系到当下的经验。这种当下性时间经验意味着“时间在这里爆开了,或者说,它向内爆破入其他世代中,进入永恒中”[14](p89)。换言之,如本雅明所说的,历史唯物主义的当下性把一个特别的时代从同质的历史进程中剥离出来。在这种当下性的时间中,雷同、空泛的线性时间之流失效,“时间的分分秒秒都可能是弥赛亚(Messiah)侧身步入的门洞”[11](p275-276)。这种弥赛亚时间或当下性时间意味着一种超越现代革命的无产阶级革命视野中的“运作时间”。这种运作时间是“我们要用来让时间终结的时间:留给我们的时间(il etmpo che ci res⁃ta)……它是唯一真实的时间,是我们所拥有的唯一时间”[14](p94)。也就是说,流俗的、雷同的、空泛的时间体验作为现代人对时间的一般体验,是虚幻的与不真实的,是海德格尔意义上的非本真的时间性体验。在此意义上,历史唯物主义的时间之维必须与世俗时间断裂脱节方可穿越流俗时间的幻象。也就是说,这种当下性时间体验意味着,流变时间意义上的过去时代与将来时代的两个终结互相缩减到对方之中,这种缩减所汇聚而成的“星丛”便象征着一种“弥赛亚时间”的旨向,“弥赛亚时间既不是完成式也不是未完成式,也不是过去式或将来式,而是所有这些的倒转”[14](p103)。质言之,现实历史时间的运作方式对其无效,就仿佛在永恒面前时间的失效一样。弥赛亚时间之下,现实的符号体系无法运作,处于废止状态。每个弥赛亚的现时都是一种特定的可知的现时,在其中,“真理和时间一起被推向其极限”,同时也就诞生了本真的时间,真理的时间[14](p191-192)。阿甘本认为,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所彰显的历史观并非是由黑格尔或者他派生出来的历史主义所认为的那样由作为否定之否定的线性时间经验所决定,而是意味着人对其本质与起源的体验,而作为人的本质和起源的历史活动是一种奠基性行为而非纯粹的破坏性行为。作为当下性的时间体验便蕴含于这种奠基行动之中,而这种奠基性行动便指向区别于现代革命的无产阶级革命的理论意谓之中。
那么,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范畴相比于进步论信仰的历史主义范畴,是否意味着赋予时间以不同于同质性特征的新的、变化了的内容,是否在历史唯物主义的范畴结构中隐含着新的时间形式的思考?对此,本雅明开启了对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时间之维的反思,给予了马克思主义者富有启发性的思考。不同于现代自由主义者将马克思直接解读为历史主义的“历时性”或“线性”时间观念的批判与反驳,本雅明借助“弥赛亚时间”或“当下(Jetztzeit)”时间的概念对历史唯物主义所蕴含的时间维度进行了异于历史主义时间特征的解读。在本雅明看来,历史唯物主义所表征的“历史是一个结构的主体,但这个结构并不存在于雷同、空泛的时间中,而是坐落在被此时此刻的存在所充满的时间里”[11](p273)。本雅明认为,“雷同、空泛”的时间性特征是由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所形塑的,同质的历史进程是由作为统治阶级的资产阶级书写的,但“时间肯定不是均质的、空洞的东西”[12](p415)。所以真正“历史”的时间要素必须被重新塑造,而这种塑造的机缘便是马克思对异于历史主义的新的历史观的锻造,即历史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作为马克思革命思想的理论支撑,蕴含着新时间性的要素。这种新的时间要素被本雅明称之为“当下”时间(Jetztzeit/present),“在这个当下里,时间是静止而停顿的”[11](p274),就像一种来自永恒与存在的目光的凝视。这种凝视达到了对在线性时间的流变视野中对“雷同、空泛”的历史主义的救赎。在本雅明看来,现代历史主义所形塑的连续性的时间之流应当被历史唯物主义截断,以便将现代人从“源初遗忘”中拯救出来。历史唯物主义将勾勒出“匿名者”的记忆,即拯救被现代进步论历史主义所抛弃的过去与传统,达到中止与“停滞”线性时间的目的。“现在或当下站住了,它达到了一个停止状态。”[13](p386)也就是说,在本雅明看来,对时间的连续性、进步观念的意识形态批判以及历史因果性的批判应当成为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批判的焦点。如果以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视野来看,被压迫与被遗忘的历史是断裂的历史,而以连续性为特征的历史主义的进程则表征着一种资产阶级的压迫者与统治者的历史的连续性。无产阶级革命作为马克思意义上的彻底的革命协同历史唯物主义一同构成了对过去与“源初”的救赎,他们同样都是对历史主义连续性的一种打断与突破,而这种打断与突破便是根植于一种“当下性”(Jetztzeitlichkeit)时间的视野。
现代社会以来,由实证哲学与经验哲学所支持的以进步论为旨归的历史主义占据着现代历史哲学的主流解释模式。历史主义通常被认为是19世纪早期随着维科的“新科学”而出现的,历史作为人的造物预示了世界的“祛魅”过程,它是以一种对无限的进步论时间的信念为支撑的。现代性特征正是以一种线性、不可逆的历史时间意识为其解释框架与模式的。就此来说,线性时间本身就表征着一种现代性特征。施特劳斯认为,现代历史主义不过是实证主义的另一种称谓,古代意义上的神学与形而上学均被现代历史主义与实证科学取代了,人们对实在与真理的体验被经验科学提供的知识科学代替了。古代哲人通过沉思而抵达一个永恒的理念之国,其追求旨在建立一个以永恒理念为基础的最好政制,从而抵制流变历史现实对理念的侵蚀。现代哲人则希望通过革命与实践运动以历史时间取代自然与永恒。马克思将包括资本主义时代为止的社会称为“史前史”的论断是别有深意的,这直接象征着对真正人类历史的悬设与探索。现代社会作为经济型社会,其历史观原则也在某种程度上是由“经济基础”的作用主导的。换言之,以线性时间为依归的进步论历史主义仅仅是技术唯物主义与经济唯物主义的体现。马克思将到资本的时代为止的时代称为史前时期的论断某种程度上而言意味着,历史唯物主义与历史主义之间的对立就是真正的历史与史前史的对立。真正的人类历史的到来在马克思的理论中是共产主义社会或第三大社会形态。在这个时代,经济主义与物质主义的决定性作用将失效,“资产阶级的生产关系是社会生产过程的最后一个对抗形式……但是,在资产阶级社会的胎胞里发展的生产力,同时又创造着解决这种对抗的物质条件。因此,人类社会的史前时期就以这种社会形态而告终”[6](p3)。换言之,历史唯物主义所表征的最终旨向便意味着人们将从线性时间的同质历史中跳脱出来,从而体会到本真历史的丰富性。
我们说,现代性时间或者海德格尔意义上的流俗时间是基于物理时间的模式而形成的。这同时也是现代历史主义对历史时间的解释模式。更准确地说,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起决定性作用的时代“基于牛顿机械学的时间模式,即时间作为连续性而又呈现为线型的中介,其中因果的连续无限地展开……因此从深层来说,历史相对主义构成了历史主义的历史哲学的特征”[8](p77)。就此而论,古代与现代的区别就在于永恒与历史(时间)的区分,现代社会以来,在科学主义与实证主义的影响下,进步主义意识形态的塑造建基于技术进步的模式之上,它仅仅考虑到人在支配自然与历史方面所取得的进步,从而作为感性直观范畴的时间直接被量化为线性矢量空间范畴。线性矢量的时间模式成为现代人理解现代时间与现代历史的一般模式与框架。即“这种直线模式的假定不仅是近代历史哲学的特征,而且也是近代思维的一般特征。它是人们常说的‘历史意识’的主要部分,而这种历史意识必须被看作是整个近代观念的重要组成部分”[9](p19)。换言之,现代人已经沉沦于不断变化的现象世界之中,而失落了原初的永恒体验。阿伦特认为,现代革命意义最为深远的后果便是现代历史概念的产生。从此,现代人抛却了永恒性与绝对性的领域,将自我展现于人类事务领域或者说人类经验领域。“哲学家把这一领域当作绝对标准的源泉和产地……借助于历史进程来展现这一新理念,原型就是法国大革命。”[10](p40)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现代革命是现代历史主义的试验者,人类事务领域或经验领域自此成为现代社会以来哲人与学者关注的焦点。现代人在思想的回溯性目光面前,将理念与永恒的领域,将行动、事件与言辞都变成了历史的、流变的内容。在此意义上,可以说古人忽视历史也许不是因为没有历史,而是在于其对历史的理解诉诸不朽与永恒,古人始终凝视着永恒与完美的领域。在他们眼中,“某种完善的、已经完成的事物是在我们之外的,或是在我们以前的,在天王星以外,或在开天辟地之时”[9](p155)。因而,古希腊对历史的关注总是力图超越人类事务的经验领域,守护住永恒与理念的领域。与之相对,现代历史主义则在线性矢量时间的支撑下走向了“历史虚无主义”一面。
在本雅明看来,历史唯物主义者的任务便在于捕获一种记忆,从而保持住一种过去的意象。而这种过去的意象便象征着一种原初的理念与存在,但其却被作为胜利者的历史主义的书写压抑着。换言之,历史唯物主义者要在同质性的时间之流中夺取被压抑的“过去与传统”,从而展现未实现与显现出来的存在之流。就此来说,历史唯物主义象征着一种哲学所应有的“回忆”的能力,这恰与柏拉图主义的“回忆”范畴相对。哲学的记忆作为对“遗忘”的胜利,意味着对原初存在与理念的直观。在本雅明看来,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作为对历史主义的超越,其直接表现就是马克思对无产阶级革命的理论构造,这本身意味着一种全新的开始,“显现为向本源的理念、或者说向源初名称返回的新的尝试,其整体构成了真理源初的风景”[8](p88)。换言之,对过去与原初理念的回归“所指的不是已生成者的变化,而是在变化和消逝中正待生成者”[15](p55),是无法被历史主义时间之流抹去的永恒的“生成”。历史唯物主义者应该竭力脱离历史主义的时间之流,“切断自己同它们的联系”,永远葆有一种当下性的时间视野,“从占绝对优势的随波逐流习性中强行夺取传统”[11](p267-269)。
三、作为“历史天使”的历史唯物主义的救赎旨向
换言之,这种当下性时间不属于现代性时间之列,它构成了对现代性的线性时间之流的凝视与旁观,是线性时间之流的断裂后继之而起的一种“性质上完全不同的时间突现形式……也就是死亡与复活的时刻”[8](p141)。这在某种程度上构成了一种真正的历史意识的纪念碑,而这种历史意识纪念碑的设计者与守护者在本雅明看来便是作为历史天使的“历史唯物主义”。
本雅明直接指认出历史主义的时间特征是基于一种线性的物理时间的模式,即“基于牛顿机械学的时间模式”。也可以说,本真的历史不是坐落于同质性时间的“历时性”之流中的,其完全被一种当下性(Jetztzeitlichkeit)的时间体验所充满。历史主义所珍视的进步观念是一种“雷同的、空泛的”时间中的进步观念,而对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范畴来说,未来绝非是过去的线性时间之流的延伸,仿佛现代资产阶级革命所植根的进步观念那样。相反,在本雅明对马克思的富有启示意味的解读看来,未来是源于一种理念的本体论承诺,“它记录在我们对源初现象之直观的深层……对本源的感知是过去和未来两个维度相对它得以形成的现在结构”[8](p118)。这种“现在结构”就是一种当下性体验。换言之,理念的每一次光照都以一种被压抑的过去通过未来的形式而到来,这是由现实经验性的缺陷而决定的,因而理念有其自身的悖论特性,它既是绝对一次性的,同时也是可重复的与可再度来临的。现实与理念是无法构成“摩比乌斯环”的,二者永远处于一种二元对立的张力性之中,就像当下性与现代性之间的张力一样。在某种意义上,“马克思主义与超现实主义趋同了”[16](p257-258)。
面对历史主义进步论堆积起来的“残垣断壁”,作为“历史天使”的历史唯物主义唯有从其中抽身而出方可使“现代性的历史主义”得到救赎。本雅明的视野中资本主义与历史主义是互为表里的,对“新异”的迫切追求以及所对应的“不断革命”是资本主义生产体系的典型特征。在现代革命范畴之下的革命实践最终都不可避免地违背了革命原初本意,资产阶级革命用行动与实践证明了现代革命对稳定性与秩序性的拒斥。本雅明认为,“现代性”象征着资本时代的地狱般的时间特征,现代社会以及现代人所遵循的唯一原则便是“变化”这一原则的不变性与永恒性,“世界的面目在新奇的东西当中永远不会变化,这些极其新颖的东西处处都是相同的”[8](p168)。就此而论,以历史唯物主义为奠基的无产阶级革命本身就象征着对原初存在的渴慕与对现代资产阶级革命造成的“拔根”状态中的重新“扎根”。本雅明坚决反对将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扭曲为历史主义的解读,以线性矢量时间为基础的历史主义让现代人丧失了对“源初理念”的体验与感知,“过去的真实图景就像是过眼云烟”,现代人患上了“遗忘症”与“失忆症”。历史主义进步论观念直接是对过去与记忆的抛弃,因而现代革命总体上表现为一种“拔根”的过程。以历史主义进步论作为信念支撑的现代革命所追求的对传统的摧毁某种程度上表征着对本源的遗忘,这本身就是一种人类社会现实危机与革新的反面[8](p96-98)。事实上,历史主义进步论的胜利“背后隐藏着以效仿自然科学的理想为名的对历史的根本否定”[5](p143)。统治19世纪历史进步论的观念就是典型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所展现的“过程”这一范畴,过程主宰着一切。历史在世俗化的进程中走向了单一性与异化之中。如果说古代世界,无论是希腊、罗马还是基督徒的世界,其中均蕴含着宗教性的或神圣性的光辉,那现代世界则完全是一个“灵韵”消逝的“世俗时代”。就此而论,以本雅明的视角来说,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所彰显的“弥赛亚主义”某种程度上是对现代历史主义的批判与超越,也可以说是对“世俗时代”的真正救赎,因为其指向的“真正历史”的超越性维度构成了对现代社会加速前进历史主义进步论的“辖制”。某种意义上,马克思正是基于对资本主义社会现实的科学的分析,进而显现出一个超出现实经验世界的未来世界的反思性界面。马克思将自己反思的结果代之以无产阶级革命与共产主义社会的表达,这种表达一刻也离不开自己的现实起点——资本主义社会,他始终从一定的社会经济形式出发,从资产阶级生产方式与生产关系出发。然而,这种“出发”仅仅是其理论的具体的“起点”,其理论的终点已经是对资本主义经验现实反思的抽象结论,是高于现实界面并对现实构成有效批判的“思维的抽象”。换言之,完全基于现实性与经验性对马克思思想进行解读,是对马克思理论本身的降格。就现代社会而言,资产阶级个人主义和以进步论为信念的历史主义是建立在“同一意识形态总问题”之上的,这一总问题便表现为“现实主义与经验主义”的缺陷,因而,马克思是历史主义的坚定反对者。在马克思的理论反思中,我们发现历史主义进步论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所形塑出来的现代人的幻象体验。
以历史唯物主义作为自身历史哲学的无产阶级革命,其任务是“使历史的延续爆炸的意识”。针对空泛、同质的线性矢量时间,革命者设定一个“现在的时间”,作为事件的救赎式停滞,“在巨大的删节中构成了整个人类历史”[5](p152-153)。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范畴所所表征的是这样一个社会,即置身于其中的经验的核心不再是无尽流变的线性矢量时间体验,人没有陷入时间之流,“而是作为原始时间化而存在”[5](p154)。真正的历史唯物主义不追随线性时间之下的空洞的进步论幻想,而是随时准备停止时间,“因为它铭记人类的原始家园”。无产阶级革命或革命的原初理念所表征的正是这种时间体验,即以时间的中止或年代的中断体验来自“源初理念与存在”所显现的永恒与实在。无产阶级革命作为超越历史主义的线性指称,它“产生的不是新的年代,而是时间的质的变化”[5](p156-158)。对时间的体验将不是无止境的线性重复,而是回到本源意义上的时间,即对永恒与实在的体验。就此而言,对于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而论,“不该再把历史与作为持续性过程的时间观念等同起来”[5](p188),历史唯物主义作为马克思的历史哲学范畴不应陷入线性时间特征。
就此来说,对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的时间之维的解析首要的任务便是跳脱出同质、空泛、雷同的历史主义线性时间体验,以对资本主义意识形态中的纯粹进步、过程与发展观念进行进一步批判性反思。从而“建立具体人类经验的充实的……不可分割的、完美的时间”体验。阿甘本认为,“取代准历史编年时间的,是真理的突然连接的时间;取代消失在时间中辩证的整体社会进程的,是静止辩证法的中断和直接”[5](p220)。这便是本雅明意义上的“静止的辩证法”的意义所在。换言之,马克思历史哲学所蕴含的时间观念必然是超越线性时间特征的对“史前史”的线性进步观念真正救赎,这种救赎性的“当下性”时间观念在任何时候都渴望着“时机”(kairos)的到来以便终止线性时间的流逝,从而回忆起人类的原初家园的“快乐”。因而,我们也可以说,马克思的革命理论就表现在对起源与开端的重新回归之中,从而重新找回被资本时代遮蔽与拒斥的对“和谐与秩序”的体验,即重新找回完满时间与真正历史的体验。也许,正如阿甘本所表述的,“改变时间”才是从“史前史”到真正“人类历史”过渡的关键环节,同时也是历史唯物主义对现代历史主义进步论的真正“救赎”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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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I编号]10.14180/j.cnki.1004-0544.2019.01.005
[中图分类号]B089.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0544(2019)01-0032-07
基金项目:教育部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马克思哲学的学术史渊源研究”(15JJD720005);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重大基础理论问题研究”(15ZDB002)
作者简介:马鹏莲(1989—),女,山西临汾人,吉林大学哲学社会学院博士生。
责任编辑 罗雨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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