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鸣:正在消散的人情味论文

张鸣:正在消散的人情味论文

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来华的老外一度很喜欢北京。他们来北京,不住使馆区,就在城里找个四合院住下,生活得很惬意。他们最满意北京的一点,是这里的人情味。买东西不用现付账,年节一块儿算,保准一点不差。出门满胡同都是跟他们打招呼的人,不管认识不认识。老外住着舒坦,穷书生在这儿,也没人看不起,即使催房租,也相当的委婉客气。这点儿跟上海大不一样,上海的机会多,但是,人情却冷。陌生人之间打交道,一看口音,二看穿着,三看住在什么地方。如果苏北人不把自己的乡音改了,那么没人会把你当人。同样,即使住在亭子间喂臭虫,一套洋装必须每天压在枕头底下,出门穿上,像个人似的,否则,同样没人把你当人。住在上只角的是上等人,住在下只角的,就只能是下等人。

现在的北京,也最大限度地靠近上海了。相亲的时候,不仅讲究房子在南城北城,还要分清楚是在三环以内还是四环以内。开的车,戴的表,女孩子的包、手机,以及身上散发的香水味道,都成为身份的象征。然后根据身份,展示人情冷暖,人面高低。

现代化的一个后果,就是人情味的消失。现代化程度越高,消失得越快。好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被简化了,人们通过外表,迅速对一个人做出估值判断,然后按这个判断跟你打交道,万一错了,一个衣裳破旧的人原来是个富翁,那么他们也会迅速加以调整,按你的实际价值跟你打交道。这样的社会冷漠、残酷,但规则简单,所有人都被明码标价,所有的事儿也明码标价,干什么事儿,干到什么程度,你按这个付费就完了,没有那么多啰唆。

毕业后我到了一个距离D市很远的城市,在一家杂志社工作。为了自己的安全和忘却那个恐怖的夜晚,我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陈鹏”。但天地良心,从那以后的五、六年里我从没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几乎每天都要问自己,“录像厅里给我纸条的那个人是谁呢?”

当然,现在的北京和上海,人的价格,除了金钱的尺度,还有一个权力的尺度。掺和了权力的市场,权力的大小,自然也是有价格的。人际关系,当然也是如此,这一点,相信相亲市场上,也是能分得清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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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系这样简单化的社会,在给人提供便利的同时,也提供了烦恼。随着人情味的消失,人与人之间的正义感似乎也在消失。一个单位,多年的同事,明明有人明显遭遇到了不公,但是没有人出来讲话,你冤出大天来,人们就当没看见。熟人之间都如此,陌生人之间就更可以闭上眼睛了。一个单位,人们都知道谁的价格是多少,其中金钱和权力的含量都是不含糊的。得罪一个人,因此所付出的代价,如果没有同时讨好另一个有权势的人作为抵充,是没有人乐意支付的。

估计现在有吊抚叛徒的勇气的人不会太多了,但能够给落难者一杯水,也许也会让这个冰冷的世界多一点温暖,让人有活下去的希望。人情味也许是中世纪的东西,但中世纪的东西,不见得都要丢干净。与其捡拾《弟子规》,不如回味人情之美。

(摘自《特别文摘》2019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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