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性冥顽不灵,从孩提时代就在家里闹事,外面闯祸。家里为了图个清静,从五岁时起,就由哥哥带我,到同村一个不第的老秀才家里读私塾,每天围在一张圆桌边,跟上同学们嚎叫“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但字却不识一个。念了半年,老秀才死了。我家住在山脚下的一个小山村,没有小学。家里把我送到邻村小学读书,这次是读《共和国语文》,我又跟上同学吆喝:“人、手、足、刀、尺、山、水、牛、羊。”跟着没嚎多久,又换了《语文教科书》,第一课课文是:“大狗叫,小狗跳,大狗叫一叫,小狗跳三跳,汪、汪、汪!”父亲虽然每七天赶一集都给我买一本新的《语文教科书》,但我把它拴在裤带上,买一次,丢一次,又买一次,虽然也还是跟着嚎叫,却觉得这些话说得很好玩,引出兴趣来了。但字还是不识。老师让我背课文,我背得倒很流利:“大狗叫,小狗跳,大狗叫一叫,小狗跳三跳,汪汪汪汪汪……”明明是叫三叫,我却一股劲儿叫下去。不是老师拍桌子,我还会“汪汪”下去,叫得特别积极卖力。在“文化大革命”中,红卫兵每每批斗我时,我就往往想到我那份“汪汪汪汪汪……”的积极性。
后来,我那个在外埠经商的伯父,和家里人一合计,决心请一个家庭教师教我们兄弟读书,再找几个同族的小孩陪读。这下管得紧了。年轻的师傅,针对我不喜欢读书的老毛病,用大楷写了四句旧诗,作为习字帖,要我每天描摹,诗云:“小子读书不用心,不知书内有黄金,早知书内黄金贵,夜点明灯下苦心。”现在回想起来,这大约就是我那个年青的师傅结合教学对我进行过细的思想工作。从此以后,我开始真正一个又一个地认字,师傅又在家人面前,夸我聪明好学,家里人一下子改变了对我的态度和待遇,把我当“知识分子”照顾了。二年级时,我跟同学到镇上参加全区小学生会考,作文题目是《秦始皇论》,我按照记忆,把学的课文一字不漏地照抄上去:“秦始皇,灭六国,收天下兵器,铸金人十二,车同轨,书同文,焚书坑儒……”很快就交了卷,跑出考场。在门外候我的父亲惊奇地问我:“怎么刚进去就出来了,别人都不见出来?”我说:“我文章做得快,一下子就交卷了。”父亲虽然显得不无怀疑,但还是给我买了一个火烧(大饼),以示奖励。在我们那个穷山沟里,一个大饼的地位,等于现在上海家长给孩子买一块巧克力的价值。
那时候,山西省的督军兼省长阎锡山,发给小学生每人一本《人民须知》,那上面开宗明义第一条:“人生有三怕:上帝、法律、舆论。”这些词句,我直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因为在西方社会,这是三个并列的东西,而在我们古代以至现代的东方某些国家它们是一个东西。我真正为书籍入迷,是高小时代,同学借给我一部石印本的《封神榜》,那里面的字我虽然不全认识,情节大体上能看得懂,我被纣王、妲己、姜太公、申公豹、黄飞虎、哪吒的事迹迷住了。
到省城上了初中,我因为课上听不懂先生讲的话,就沉迷于同学们借给我的各种石印本小说,使我入迷的有《水浒》《西游记》《薛仁贵征东》《罗通扫北》以及《大八义》《小五义》之类的武侠神怪小说。我钦佩行侠重义、对官府造反的绿林好汉,对成精作怪的妖魔鬼怪则不胜其反感,因此更佩服降妖镇怪的神道的神通广大。可以说我从小到老对中国官绅社会感到天然的憎恶。《红楼梦》《西厢记》这些感情细致、谈情说爱的说部,却一时读不进去。初中二年级时,来了一位北师大毕业的国文教师杜先生,他指导我们看新文学作品《呐喊》 《彷徨》《女神》《少年漂泊者》《灭亡》《飞絮》《苔莉》《短裤党》《胡适文存》《独秀文存》以及外国翻译文学,介绍马列主义的政治读物,如李达、马哲民等人的著作,其中高语罕的《白话书讯》、李浩吾的《新教育学概论》,这类传播马克思主义的读物,对我影响甚深。因此,从初三起,我在热衷于读书之余,想当作家了,起了个叫“冷魂”的笔名,开始在省城的日报、晚报上投稿,小说、诗剧、短诗都写,而且注重它们的社会和现实意义。报馆给我回信,称我“贾植芳先生”,我感到无上荣耀。
贾植芳(1915-2008),著名作家、翻译家、学者,“七月派”重要作家,比较文学学科奠基人之一。曾赴日本东京大学学习,早年主要从事文艺创作和翻译。曾任《时事新报》、文艺周刊《青光》主编。新中国成立后,历任复旦大学教授、图书馆馆长,中国比较文学学会第一届副会长,上海比较文学研究会第一届会长。专于中国现代文学和比较文学。著有《人的证据》《人生赋》《近代中国经济社会》等,译有《契诃夫手记》《契诃夫戏剧艺术》《俄国文学研究》等。
(摘选自《语文学习》1990 年第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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